曹氏政權據中原、河北向南,綿延數千里的戰線大致分為東、中、西三段。而襄陽城,便是中段戰線的支柱。
此地本身又確是南北通衢、水陸樞要,正常情況下,以襄陽、樊城為中心的駐軍,至少保持在五萬人到八萬人的龐大數目。非如此,也不足以和關羽的荊州軍抗衡多年了。
這一次兩軍會戰,魏王自鄴城親提大軍南下,襄樊等地駐軍為了協調配合鄴城中軍精銳,經歷過好幾次調入調出。比如雷遠突襲排山時,殲滅的一部便是來自襄陽的守軍。
及至洪水沖過,襄陽周邊各處高地守軍再遭荊州軍的連日痛擊,損失將近兩萬人。但襄陽城里的守軍,依然保持在兩萬之多。
以兩萬人的龐大兵力,卻遭關羽以約莫三萬人的荊州軍狠狠圍攻三日之久,是因為洪水對將士斗志的摧折太過厲害,也因為關羽萬人敵的名頭太盛,滿寵不敢輕易直攖其鋒。
然而被這樣劈面亂打,滿寵心里是憋著一口氣的。
他更清楚,這場仗打到現在,曹軍的損失十倍于敵,好些個久經沙場的營頭、無數堪為骨干的將校、精銳被大水一掃而空。
到了現在,各路大軍再度壓下來,雖然聲勢驚人,畢竟還沒拿下什么實際的戰果。如果自己如果坐視荊州軍安然而退,就算魏王直屬大軍能在漢水左岸拿交州軍作些文章,也填補不了這么巨大的損失。
放在天下人眼中,這場仗就算是魏王敗了。
魏王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進而可以說,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一定有人要承擔責任。
滿寵環顧襄樊,曹休、曹真等親族自然無妨,他們犯了天大的事,自有魏王親自照應。張郃、朱靈等輩還在北面,拿他們擔責,道理上說不過去。而身在襄陽的樂進和滿寵自己…魏王為難樂進這個垂死老人又有什么意思?
這樣想來,滿寵光是守住襄陽城還不夠。
萬一魏王遣一近臣到襄陽問一句:伯寧啊,我軍各路援軍齊到,正要取那關羽、雷遠的首級,成就世所罕見的大勝。那關羽畏懼我曹孟德的神威,所以狼狽逃竄。你卻按兵不動,視若不見,連尾隨追擊都不敢。這是為何?
滿寵該怎么解釋?
他得再取功勛,方能自保。
尾隨追擊關羽的軍功,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
同樣,襄陽城中的諸多將校,由此也才能確保自家不收敗戰的追責。
好在襄陽城里畢竟有兩萬人,過去數天連續接戰,將士身死、受傷的不少,但剩下能廝殺的,一萬五六,絕沒有問題。
終歸這也是一支大軍了!足夠在大戰勝負翻轉的時候做點什么!
滿寵本打算從當中抽調半數,但穩妥起見,隨即又改為動用萬人出城。
出城追擊有其講究,哪怕是在即將大優的局面下行動,也不能所有人一窩蜂莽撞奔行,以免遭到敵軍的反戈一擊。
滿寵先指一名騎將,讓他點起五百鐵騎,率先打開城門,沿著高坡呼嘯而行。
戰馬是很敏感的動物,此前大水漫灌襄陽的時候,城里的軍馬驚死了不少,這五百騎,也算是襄陽守軍的老底子了。
這騎將從東門向南,貼著峴山繞了個弧線,須臾間狂奔十余里。沿途果然出現荊州軍的騎兵,幾次橫向沖擊,試圖阻截他們的行動。
論及騎兵作戰的邀擊奔趨、馳騁陷陣,曹軍騎兵絕不會遜色于人,何況兵力遠多些?當下兩方廝殺數場,荊州軍的騎兵狼狽而退,有的陷入沼澤泥濘,棄馬步行逃竄。
騎將也不分兵追擊,過一刻,便抵達荊州軍的某處大營。
他們策騎往高處去,觀望營地,只見營中將士紛紛擾擾,亂作一團。全因為地面潮濕,才未能踏出塵煙。再看營外,原本該有的明暗哨卡乃至望樓等,俱都無人。就在他們的視線范圍內,有個荊州軍將士急于離去,竟然從高達丈許的望樓上一躍而下,滾了兩滾,再一瘸一拐地跟上大隊。
那騎將心中大喜,卻不忙著廝殺,先指派一名機靈的副手,帶百余騎火速折返,將此間情形通報給主將。
滿寵召集的城中精銳萬人,已經立在城下。
他自己一直在城頭觀望,未曾離去。
待到那副手繪聲繪色渲染了荊州軍營情形,滿寵心中一喜,將要領兵出擊,卻再作沉吟。
一名裨將問道:“將軍,這等良機,何以不即追擊?”
“從建安十四年起,荊州南北兩分,曹劉對峙。這十年里,荊州軍的精銳,關羽的勇悍,我們早就見識過無數次了。荊州軍的窘迫之時,我們也碰到過好幾次,但我從沒想到,他們會狼狽到這種程度…總覺得有些古怪。”
滿寵骨子里是個用兵謹慎之人,守城的時候極顯果斷,可到了出城逆戰的時候,反而逡巡。
話音剛落,一名將校厲聲道:“此戰以來,我軍處處受挫,總算有一個能夠決勝雪恥的時候,哪能猶疑?”
滿寵瞥了他一眼,認得此人乃是樂進的部下。
樂進之子樂綝,此前在城外野戰中被關羽擒獲,樂進部下諸將無不以為是奇恥大辱。這時候城外援軍將至,敵軍余力已然盡竭,陣腳動搖,于是諸將的求戰之心,比滿寵本人還要高漲數倍不止。
將士們求戰意志旺盛,這本是好事。
滿寵若強自勒令他們不動…
此前守城的時候督戰殺人,已經殺得夠多了。這時候再想用嚴苛手段控制部屬,只怕真的要激起兵變。
滿寵起步往城下去。
走在登城馬道上,他吩咐道:“傳我將令,出城的萬人,分成前后兩隊。五千人為前鋒,五千人在后。樂將軍所部皆去前隊,我自領后隊,拖后二十里行軍壓陣。”
待到踏足地面,他又點一名偏將:“城中守軍五千,稍嫌不足。你去往城南兵營,將過去兩日里,從萬山方向進入城里支援的千余人立即整頓,全都登城守備。”
待那偏將去了,滿寵揮軍出城。
此時未時剛過,天空中卻有云層集聚,昏暗如酉時前后模樣,風也大了起來。大概是發現自家調動已被撞破,原本往來遮蔽戰場的荊州輕騎,此時半個人影都見不到了。
襄陽城外空曠一片,原有的田地、房舍、林木、道路,全都被厚厚的泥濘所覆蓋。
滿寵和他的部下們踏過泥濘地面。他聽著無數腳面發出噼啪聲響,再伴隨著身上甲胄兵器碰撞的聲音,忽地生出蕭瑟而又肅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