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以后,雷遠也得到了這個消息。
如今的雷遠坐鎮交州,掌控近百萬的軍民。損失兩千多精銳將士,不是不能承受。身為武人,他也早就習慣聽到將士身死的消息了。然而賀松的戰死,不能不讓他心神震動。
賀松是小將軍雷脩的親信心腹,他的部下們,也有很多都是雷脩的舊部。當年雷遠在灊山上悠閑度日的時候,對他頗有幾分敬畏。后來雷脩戰死,賀松有些不情愿地成了雷遠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但此后十載,他凡遇戰陣,常為先登,自始至終忠誠不二。
近年來,賀松已成為廬江雷氏部曲出身的武人中最資深者,身份愈發重要,隱約有幾分淮南舊人代表的意思。在雷緒、雷脩父子兩人的舊部中,他有著極強的號召力。
雷遠在蒼梧郡的左將軍府以外,有一個里坊,其中宅院專門用來賞賜雷氏宗族的親近重臣。賀松的一大家子便住在這里,宅院的規模僅次于郭竟。
賀松戰死,對己方將士戰斗意志和士氣的打擊,難以估量。
而雷遠更覺得,胸中陡然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覺。
當年在灊山中,父親雷緒的得力部下,到此時已經凋零無幾。
前后才十年。豈止雷緒的部下,當年雷遠招攬的二十名扈從,現在還剩下幾人?這亂世中,任何一場戰斗,都是將士們拿性命贏得的勝利,是將士們的尸骨堆積出來的。他們固然可以說,自己活得轟轟烈烈,大丈夫當如是也。
可是身為主帥,身為首領,雷遠又怎能無動無衷呢?
在較后排,有些與賀松交好的將士都忍不住露出悲戚之色。
雷遠臉色鐵青,他握緊雙拳,站了片刻。
“你來時,承淵可曾撞見曹軍了?”
信使道“我家將軍擊破了曹軍前部,但…我來時,已見曹軍的主力。不瞞將軍,水面上檣櫓如林,長帆蔽日,兵將不計其數。”
雷遠頷首,下去撫著信使的臂膀,和聲道“我明白了,你且下去休息。萬事有我,不必擔心。”
轉回身來,他想對馬忠說什么,身側不遠處卻傳來陣陣鼾聲。
原來雷遠所部一路疾行,連著兩夜加起來,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許多將士還強打精神堅持著,隨時準備響應雷遠的命令繼續行軍。叱李寧塔卻支持不住,他抱著自家的幾件武器,仰躺在一座木筏上,眼睛半睜不睜,打起了鼾。
閻宇就坐在叱李寧塔身旁。這少年雖然個子不矮,可是與叱李寧塔比起來,簡直像個孩童。眼看雷遠目光掃到,他連連推搡叱李寧塔,想讓他醒過來。
雷遠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事。
環視四周,各個舟船木筏上的將士們,其實都已經疲憊不堪了。
此時天色陰沉,日光昏暗,水面上的冷風吹過,帶著不知從哪里生出的血腥氣。將士們所在的舟船便在這樣的水面上微微晃動。
水域遠處,有半沒在水中的樹木或蒹葭,或高或矮,隨風搖擺。再往遠處,隱隱有道黑煙騰起,沒入晦暗的天空。
雷遠深深吸了口氣,又將之用力吐出。
身邊諸將眼巴巴地看著他。
無論關羽還是雷遠,此前都沒有料到曹操竟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損失而斗志不退,更沒有料到在這樣恐怖的大水淹過之后,曹軍有能力、有決心繼續南下。
這個誤判,使他們失去了主動,瞬間陷入到了失敗的邊緣。
關羽告訴雷遠,荊州軍能夠拿下襄陽,拿下襄陽之后,戰局將會再度變化。前提是,需要雷遠堵住北方曹軍南下的道路,堅持三天。
雷遠昨日覺得,自己應當能堅持三天。
畢竟從新野往襄陽有足足一百四十里的路程,而宛城更遠。曹軍長途奔襲而來,己方半路攔截,求勝很難,但遲滯三天,并非做不到。
可現在,賀松的戰死,讓他忽然驚覺。無論自己怎么竭盡全力匯集兵力,將士們都沒法在曹軍主力抵達之前完成整合。如現在這樣狂奔向北,便是添油戰術,使己方各部不斷陷于以寡擊眾的局面。
賀松所部據說只堅持了一個時辰,現在丁奉抵在前方,又能堅持多久?
這時候雷遠所部距離丁奉所部約二十里。這個距離很尷尬,丁奉一旦不敵,己方待要支援,怕是來不及;而若主動后退,事實上又并不可能甩開曹軍。
何況,曹休所部尚在鹿門山附近。何況,己方的將士俱都疲憊,叱李寧塔都這副鬼樣子了,普通將士又哪來的力量作戰?
雷遠的額頭冒出一層薄汗。
穿越者的身份,給他帶來了極高的心氣。所以在此前洪水漫過時,他心中有不滿,覺得戰果不似自己記憶中的那般巨大;所以他有千萬般的不甘心、不服氣;所以他他選擇支持關羽的意見,希望己方能夠通過后繼的努力克服困難,謀求更大的勝利。
問題是,現在的局面很清楚了,或許是因為曹操本人親在南陽的緣故,曹軍的決心和力量,都超過此前的預料。
想要以尋常的手段來遲滯他們,絕不可能。
交州軍的將士固然勇敢善戰,但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雷遠的袍澤,是穩定整個交州的基盤。雷遠不會縱使他們無謂地送死。
而如果不能遲滯曹軍的南下,關羽在襄陽也必然不能成功。這整場大戰,可以說就要結束了。且不談吸引曹軍的戰略目標如何,但數萬人臨敵而退,后繼的折損無法估量。
難道真的只有…聽鄧范的?
這小子膽子太大了。此前與任暉往北面拒柳堰的時候,就提出了一個險計。當時雷遠同意了,因為較之成果,可能損失任暉、鄧范兩部的代價,雷遠承擔得起。
但前日里他傳來急信,力陳曹軍主力將至,進而提出了一個新的計策。
這封信幾乎把雷遠氣笑了。
前一個計策,已然無疾而終。鄧范怎么就有這樣的精神,接著愈發弄險?這是以為交州軍的家底厚實,一點都不怕損失么?故而雷遠并未答復,而是直接召回了任暉所部,作一個小小的警示。
但現在看來,時勢所迫,不行大膽之策,怕是不行了?
雷遠再次深深吸了口氣。
他擺出較輕松的姿態,對馬忠道“上次我在戰場上對陣曹操,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曹軍主力大至,迫得廬江雷氏宗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玩命。如今…”
馬忠沉聲答道“非常之時,唯有用非常的謀劃。”
雷遠哈哈一笑。他的面龐上,流露出幾分決然,還帶著幾分兇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