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羅阿憚寧有些遺憾地發現,自家積累功勛的速度,比預計要慢一些。
自秦漢以來,軍中以斬首數量記功,但這些年來軍法漸漸嚴謹,又并非簡單地按照數量計算。
比如說,先登破敵的將士或許來不及斬首,但其功勛不能不計;追殺敗兵的時候斬首再多,也不能與攻堅鏖戰相比。
偏偏這兩日交州水軍所到之處,曹軍多次望風而降,抵抗很是微弱。羅阿憚寧好幾次登岸作戰,忙活了數場,還特別仔細地自家心算了斬首數量,結果累計下來只得個小功。
這樣可不好。怕不得誤了我的親事?
羅阿憚寧一度為此惱怒,纏著黃小石爭辯。他素來服膺黃小石,將這年輕曲長當作自家師長看,然而這回他的姿態過于蠻橫了。黃小石當場申明軍紀,令人把羅阿憚寧拖到船頭,當眾打了五下軍棍。
好在這次打的是曹軍真正的精銳,據說是魏王曹操的直屬大將所部,無論戰斗意志還是戰斗力都遠超同儕。所以賀松將軍才會排布人手,先以北面甲士吸引守軍的注意力,再讓黃小石所部從南面潛水奇襲。
羅阿憚寧與諸多同伴縱身躍起的時候,還在對自己說,希望這次能打一場硬仗。結果他人剛一落地,腳底踩上某處泥濘,猛然間仰天滑倒。
他大罵著,打算挺腰起身,還沒發力,又便聽到一聲急促號令,接著箭矢破空之聲和叫罵聲亂響。在他左右,與他同為第一批登城的十數名勇士一下子倒地,他自己大腿一疼,有支箭矢劃過腿部的皮肉,又擦過鐵甲,“鐺”地被彈飛了。
原來此處的曹軍有營壘為依憑,雖經暴雨,武器裝備損壞并不多。此時持刀矛的銳士正在北面鏖戰,有個守城的校尉便在營壘中部的一個土臺上聚集弓弩手,試圖壓制交州軍的龜甲陣。
這時候黃小石所部從南面躍入,那校尉立即喝令彎弓準備的弓弩手們調轉方向,一陣亂箭放過去。
因為射得急躁,就連尚在壁壘上的曹軍士卒也倒下兩個。
黃小石所部鳧水而來,大部分人光著膀子,沒有遮蔽。箭雨立時造成了巨大傷亡,越過壁壘的交州軍將士傷得輕的尚能忍著,重傷者不免慘呼呻吟,而后繼的士卒們只道自家中了埋伏,一時也膽寒不敢再向前。
羅阿憚寧看到了十丈開外的土臺。土臺上的曹軍弓弩手大概有三十余人,他們射過一輪箭矢以后,大部分轉向北面去了,只有少量依舊盯著營壘南面。還有兩人持著弓箭過來,像是要檢視戰果。
這處壁壘兩側,也有曹軍士卒迅速靠攏過來。
羅阿憚寧一動也不敢動。他身邊的同伴們死了幾個,還有幾個被射得刺猬也似。羅阿憚寧的好友,遇蛇部落的勇士羅柯面朝下躺著,一動不動,大概也活不了。方才羅阿憚寧若不是一腳踏上泥濘,只怕也是一樣的下場。
險死還生的刺激,再怎樣的勇士都難以承受。羅阿憚寧一邊慶幸,一邊猶豫該怎么辦。
這時候,他身后的壁壘下方傳來黃小石的厲喝:“受命先登,焉有退避之理?所有人隨我上!誰敢逡巡不前,立即斬首!妻子家人,盡數莫為奴婢!”
曲長也已經到了!曲長準備登城了!
要是讓曲長看到我這副膽怯樣子,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羅阿憚寧的心臟猛跳起來,大量的鮮血被鼓動著,往四肢百骸奮勇奔流。
他覺得渾身又有了力氣,猛地跳了起來。
起身的同時,他揮動手臂將繯首刀投出,稍頓一頓,左手抓住了腰間的手斧,繼而投出。
他這投擲武器的本領,乃是自幼在交州深山密林里捕獵練成的,舉凡飛禽走獸無不應手而落,早就已經熟極而流,根本不需要瞄準。
兩名走近的曹軍弓箭手一人胸口中刀,一人額頭中斧,當場斃命。
羅阿憚寧也不停頓。他猛沖向前,推著一名弓箭手的尸體往土臺方向急奔,如同發怒的猛獸般躍了上去。
曹軍的弓弩手們大半不對著南面,只有五六人注意到了羅阿憚寧的逼近,忙碌間射了幾箭,不是射了個空,就是被那具舉著的尸體接住了。
待到羅阿憚寧躍上土臺,眾人眼看這條大漢光頭紋面,臉色靛青,耳帶金環,相貌丑陋,還渾身浴血如鬼怪一般…當下無不慘叫慌神,不約而同往后退了半步。
只有兩人當即拔刀廝殺。
羅阿憚寧身子稍稍一錯,便感到肋下刺痛。他顧不得查看自己傷勢,箭步逼近,揮動從那弓箭手尸體上抽出的短刀狂砍。只一刀就從面前曹兵的脖頸處橫過。
大股血液頓時飛濺,那曹兵的頭顱原只剩下脖頸后方幾根筋連著,這下腦袋先被自己的鮮血沖著往后仰,然后整個人倒了下去。
此時另一名敵人揮刀殺到。看他的裝扮,應是個軍官,身手也很敏捷,羅阿憚寧實在躲閃不及。就在將死的關頭,又一人揮刀從肩膀落下,將這曹軍軍官整個胳臂砍斷。那曹軍軍官一聲慘叫,立刻在地上打滾。
羅阿憚寧欣喜轉頭,卻見來的是羅柯。
這小子適才面朝地下,是裝死來著!
羅阿憚寧罵了兩句,與羅柯并肩作戰,又殺數人。
這軍官應該是土臺上弓箭手們的首領。他這一倒仿佛是個信號,敵兵們瞬間動搖。而黃小石只慢了羅阿憚寧一步,領著大群的部下蜂擁而來。
臺子坡的守軍,都是曹休本部的精銳,久經沙場的老卒。這樣的老卒在尋常的逆境中,足能夠以一敵五,成為大軍最堅韌的骨干,但到了真正的絕境,這樣的老卒也有個問題,便是他們自然能清楚判斷局面,軍官再怎么鼓舞也蒙蔽不了。
“敗了!敗了!”轉眼間,曹軍士卒發出哀鳴。
營壘四面尚在作戰的曹軍將士們,手里握緊了刀槍作戒備姿態,口中卻紛紛嚷道:“我們降了!降了!”
低處的臺子坡營壘一旦解決,賀松立即指揮船隊向北,打算乘勝攻打北面高處的擂鼓臺營地。
然而船隊尚未啟航,忽聽得擂鼓臺方向無數人齊聲大喊,朝向山脊處的營門一下子被打開了。有許多人從營壘里出來,順著山脊的坡度連滾帶爬,邊跑邊把武器丟棄得到處都是。
“將軍,擂鼓臺的守軍垮了!”王佐大喜道。
“莫非是計?”賀松半信半疑地看看。
擂鼓臺的地形比臺子坡要高一些,水面戰船根本無法運兵圍攻,交州軍想要上去,非得通過陡峭山脊。而且就算打破了寨門,里面還有順著山勢的狹長通道,正面搏殺的空間十分有限。
賀松已經做好了強攻猛打的準備,誰知他們竟然自家垮了?
帶著猶豫,他整整凝視了半晌,都沒傳出號令。直到攻入臺子坡營壘的將士從山脊過去,見了徘徊在山脊上的曹軍,再回來稟報:
“將軍,曹軍真的垮了!他們眼看著臺子坡被打破,人人恐慌。方才他們自家暴動,已經把守壘主將、禆將軍許敞殺死,頭都割下來了!他們現在就想要投降!”
說著,那稟報的將士奉上一個血淋淋的布袋。打開掃一眼,里頭正是曹軍將領橫眉怒目的頭顱。
賀松面容如鐵,揮手道:“行了,讓他們等著,我自有主張!”
待到將士退下,賀松愉悅地嘆了口氣,對王佐道:“月初的時候誰能想到?誰能想到我們贏得如此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