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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八章 不妥

  韓高是直屬于中領軍曹休的軍吏,日常到哪里都受人尊重,不是沒經歷過被眾人關注的場景。但那些甲士們的眼神里,并無尊重敬畏的意思,反而帶著一股格外的警惕,帶著敵意!

  韓高心念電轉。

  他又忽然注意到,營地各處的戰斗痕跡實在太多了。那些刀劍砍過的痕跡、散落的箭矢、某處地面上黑色的血污等等…雖然被竭力掩飾,有心探察,卻依然能看得清楚!

  韓高久在軍中,不是傻子。隨即再想到,此前這個自稱部曲督的范登一路小意侍從,滿嘴恭維,只讓他覺得理所應當,所以一路聊著過來。但這時候他發覺,似乎這人一直在刻意探問己方情形!

  韓高只覺得先前縱騎奔走時的熱汗變得冰涼,汗水貼著脊骨慢慢流淌,好像一根冰柱從骨髓里捅下去,使渾身都像寒冰一般。

  一個極其可怕的猜測浮上韓高的心頭。

  他看著范登滿臉忠厚老實的神情,心臟連著大跳。幾乎要從喉嚨口跳出去。

  但他又抱著一線希望。

  畢竟前日里那場大雨,簡直瓢潑也似,雨后荊襄各地道路更是泥淖難行,他帶著三五名部下驅策良馬,尚且苦不堪言。哪有軍隊能在這時候行軍的?就算勉強行軍,遠道而來,怎么就能打破己方牢固扎下的營地了?

  這些年曹公的地位一日勝一日,眼看登基踐祚就在眼前。魏王國的文武官吏們對日后難免有些期盼,若今日自己過于警惕,日后傳出去,落個畏敵如虎的笑柄,怕不影響仕途?

  于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擺出一副威嚴模樣,沉聲道:“那樣的軍機,我怎曉得!你也不要問了!”

  “是,是,是我妄言。”范登點頭哈腰,壓低聲音道:“不瞞韓君,昨夜營里確實,實出了一樁大亂子…”

  這個自稱范登的部曲督,自然就是鄧范。當年他在豫州的時候,當過典農都尉學士,后來遷為為稻田守叢草吏,身份雖然卑微,對迎來送往的套路倒很熟悉,遂能引著韓高一路入營。

  韓高臉色一變,鄧范便知道韓高在懷疑什么,顯然是那些將士們太過警惕了。那也沒有辦法,鄧范自己演得再怎么活靈活現,不能指望尋常將士都能配合上。

  但他思路轉得也是極快,當即擬了一套說詞,當場說來。

  他道:昨夜民伕們試圖縱火逃亡,己方竭力彈壓,然而因為民伕們惶恐暴躁,彈壓的將士們激發了更多反抗。己方原本不欲多所殺傷,架不住民伕們乘勢廝打反抗,越鬧越厲害,造成了不少傷亡。甚至有人突入寨子里,劫奪了武庫。

  黑夜之中情勢分辨不清,中軍旗鼓又難以指揮,于是己方將士終于忍耐不住,放手殺了一批人。

  勞宣將軍也知道,此舉與魏王早前的吩咐不合,故而一早就吩咐將士們絕不能外傳,打算待天氣稍好些,往綠林山中抓捕流民填充缺額,卻不曾想有軍使前來。

  說到最后,他假作無意地提了句,適才韓高來時,將士們誤以為軍使是來訐問昨夜廝殺情形的,是以個個惱怒。

  “哦?”韓高站在原地,耐著性子聽鄧范磕磕碰碰地說完。

  鄧范再次請韓高入中軍帳歇息,他卻搖了搖頭:“既然勞將軍還在南面的民伕營地。那我就不入帳了,我去民伕營地,直接見一見勞將軍吧!”

  鄧范當場尬笑數聲。

  他在中軍帳里安排了美食、熱水,本打算用這些好好招待來使,使他們精神放松,以便慢慢周旋探問,將這人肚子里的消息盤個底掉。可這人竟要去民伕營地?

  那是斷然不行的。

  別說民伕營地了,中軍帳再往南十幾二十步,便是昨夜正經廝殺戰場。哪怕是個白癡見了,都能看出不妥來。

  可韓高忽然這么說了,饒是鄧范有急智,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鄧范尚且反應不過來,周邊眾人俱都寂靜,只有諸多狠狠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韓高身上。中軍帳外雁翅排開的甲士隊伍中,有人忍不住探手握住了腰間刀柄。

  愈是整齊的隊列里,小動作愈容易被人發現。

  這情形頓時落在韓高眼里,他心頭冷得一陣陣打顫,確定拒柳堰上的己方軍馬已經遭人襲擊,而且是徹徹底底的殲滅。如今自己貿貿然入來,便落入了后繼的陰謀之中。

  韓高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剎那間他只有一個想法:先抓住這個范登,以他為人質,再圖求生。

  想到這里,他往中軍帳側邊走了過去,口中道:“民伕營地是在南面對么?”

  鄧范眼看韓高走動,下意識地靠攏過去,甚至伸手想要阻止。

  “咳咳,韓君留,留,留步。我還有話要,要說。”

  韓高聽若不聞,自顧往南走。

  走了沒幾步,甚至連帳外甲士都左顧右盼,有人試圖過來攔截。韓高心中再無疑問,他聽到身后鄧范的腳步聲響,約莫離自己只有四五步,忽然大喝一聲,轉身揮刀砍去。

  鄧范沒料到此人決絕至此,慌忙閃避。

  可他正向前追趕,一時間身體轉動不便。韓高刀落處,鄧范肩頭中刀,血光便起。

  韓高連環揮刀亂砍,鄧范連連后退,竟無拔刀抵達的余裕。

  這時候四面甲士都沖了上來,韓高身后的幾名同伴不知何時得了韓高提醒,瞬間抽刀拔劍抵擋,一時間中軍帳前亂作一團。

  鄧范連著閃開幾刀,心中又驚又怒。他畢竟年輕,這數年來又頗得左將軍看顧,頗有些自傲。然而此番攻打拒柳堰就贏得僥幸,這會兒又被一個養尊處優的鄴城貴人逼到這般模樣,實在讓他大丟顏面。

  但他自己的武藝又實在尋常,面對敵人如瘋虎般的猛撲,竟沒法抵擋,只能一退再退。好在這韓高大約是想劫持人質,所以揮刀時沒下死手,刀鋒盡往臂、腿等處去。

  鄧范竭力定氣凝神,連續躲開數刀。身邊忽然有無數長矛大刀圍攏,將韓高逼在了垓心。

  他松了口氣,轉頭再看別處,原來韓高的幾名同伴都已經被殺了,尸體慘不忍睹地倒在血泊中。

  “莫要殺他!”鄧范連忙喊道。

  他轉向韓高,大聲道:“韓君,我等并,并非曹氏部屬,而是漢中王麾下。我乃左將軍雷遠帳,帳下,校尉鄧范是也。今日我軍早有準備,卻被韓君看出了破綻,韓君的才,才智非凡,令人佩服。我…”

  不待鄧范再說,韓高冷笑了一聲。他轉過刀鋒,雙手反握刀柄,猛地刺進了自家胸膛。

  鄧范大叫一聲,搶上去想要施救。

  卻見韓高臉色慘白,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處鮮血狂涌,便如噴泉也似。他見鄧范走近,并不喝罵,就只死死地盯著鄧范,片刻間,眼里就沒了神采。

  鄧范沮喪地罵了一聲。

  任暉從中軍帳后出來,吩咐道:“翻翻他身上,可有書面軍令。”

  立時有人過去翻找片刻,回來稟道:“身上惟有他本人的符信,別無其它。”

  任暉遺憾地嘆了口氣。

  他們之所以費了這么多精力,意圖誘引曹軍軍使,無非是為了打探曹軍下一步的動向,以便于己方后繼批亢搗虛,攻敵薄弱的要害之處。怎奈此人的警惕心實在太強,最終沒能打探出什么。

  不過,大軍出征在外,勝敗不系于一次兩次查探。就算敵情未知,己方本該勇猛向前,也不會因此猶豫。

  倒是鄧范自告奮勇來承擔出面接待的職責,最后事機不成,這年輕校尉怕是要沮喪。

  于是任暉過去拍了拍鄧范以作安慰,又叫人來替鄧范處理肩上的傷勢。

  鄧范卻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剛才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那樣。

  “士則,可有什么不妥?”任暉問道。

  鄧范喃喃自語。

  這時候他倒不口吃了,話說得很順溜:“曹劉兩家大軍會戰。曹軍卻專門分兵數十路,占據荊襄以北、淯水上游那么多的堰、堤、塘、陂,本來就不合常理。此番其又遣中領軍下屬的高級軍吏傳令說,因為敵軍將至鹿門山方向,要各處守軍做好準備…他們數十處守軍分駐,形同散沙,鹿門山的戰事與他們有什么關系?他們要做什么準備?”

  “后繼的安排究竟如何,這韓高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寧愿自殺,也不泄露半分。”說到這里,鄧范猛然一哆嗦。

  他抬頭去看任暉。

  任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也露出吃驚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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