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曹劉兩家在荊州的廝殺已經開始好一陣了,但就像兩名高明棋士對弈,在動用強手或勝負手之前,非得小心翼翼地互相試探,先出嵌手和試應手。故而直到此刻,兩軍對抗大都限制在三五千人以下的規模,而雙方主力對峙,如山之不動。
這樣的態勢,對雙方的后勤輜重、糧秣軍餉供給都提出了相當高的要求。
越是裝備齊全、組織有序的軍隊,越是有其獨特的物資供給要求,對本方后勤的依賴程度就越高。
早年間那些兵匪還能夠通過沿途劫掠來滿足所需,但如今曹劉兩軍都自稱為經制之師,有些事不能做。況且,兩家的邊境線上乃是少有人眼的甌脫之地,想要就地征集,也沒處征集去。
曹軍聚集數十萬眾,消耗如山如海,但背靠著兗豫涼州的全力供給。而江陵以北的荊州軍和交州軍,也早已經統合的兩方的后勤體系,依托荊州龐大的水運航路,不斷調動物資向北。
這種氣候,每逢下午的時候,最是悶熱。
馬岱在帳里坐著,看了幾封軍報,便已滿頭大汗。他這個涼州人,已經在南方生活了八年,自問挺適應荊州、交州的濕熱氣候。可是想到昨日熟悉本地氣候的向導說,大雨之后依然如此悶熱,那數日之內必定還會有大雨…實在讓他有些煩躁。
他擔心戰馬生病,擔心軍糧漚濕腐壞,又擔心兵甲武器受損,于是起身往營里走了一圈,親眼探看過,又叫來醫官,囑咐多備藥品,多多巡營診治。
雷遠帶兵的習慣,便是無論多么繁忙,也一定要親眼觀察、親自探看將士們的情形。馬岱跟著雷遠多年,不知不覺地便將這習慣學了個十足。
他的騎兵隊伍,這些年依靠與涼州的馬匹貿易,得到了繼續擴充,目前已經達到兩千人出頭。雖然大戰將至,將士們依舊正常操練。但操練時難免少了些說笑閑談,惟有沉悶地喊殺和甲葉、武器撞擊的鏗鏘聲響時不時響起,便生出了臨戰時常有的肅殺之氣。
待到在營地里走過一圈,馬岱來到營門處,便看見一支綿延里許的輜重隊伍慢慢接近。
因為此番負責押送運輸的輜重官是沈真,馬岱親出迎接。
兩人就在營中校場當面查點、交接物資。
具體負責清點的軍吏兩兩為一組,各自一手捧著文書,一手持筆,凡清點完一組,必高聲呼喝。他們的喊聲此起彼伏,落在周邊將士們的耳中,也恰可展現本方物資充裕,以鼓舞士氣。
“乙字一號至三號車,筒袖鎧二十五件,明光鎧二十五件!”
“乙字四號至五號車,鐵槍頭五百件!鐵斧六十把!”
“乙字六號至三十五號車,糧秣二百石!”
“乙字三十六號至四十號車,繩索五百捆!”
乙字排號四十輛車驗過,接著再是甲字排號四十輛車。這四十車都是戰馬所需,馬岱格外仔細,親自一一看過,方在沈真提交的版牘上落筆用印。
待到手續完成,天色已近黃昏。馬岱向沈真微微躬身:“沈校尉于路辛苦了,請將士們在此稍稍休息,明日起行回程不遲。”
沈真猶豫了下:“近來物資調度繁忙,這一批送完了,我還得趕回去,接著組織下一批。眼看荊襄將要大戰,輜重糧秣乃是重中之重,不敢稍有疏忽…略進飲食無妨,當晚就得回程。”
“那也好,我在帳中略備了一些飲食,沈校尉請。”
兩人入得帳中,馬岱再度行禮:“岳父。”
原來這兩人已結成了翁婿關系。
此前馬岱在涼州時,原是有妻妾的。然而涼州關中戰亂不休,大軍縱橫廝殺,便是馬騰、馬超父子,尚且不能自保宗族,何況馬岱?他的家人近親,早就死盡死絕了。馬岱麾下的涼州騎士大都如此,故而作戰時格外勇猛,毫不惜命。
但他們跟隨雷遠多年以后,漸漸都在荊州或交州娶妻生子,有了自家的田園。馬岱也娶了沈真的女兒,夫妻兩人感情甚好,已有一子。
當日隨同雷遠翻越灊山的重要武人,這些年陸續凋零。如王延、韓縱等老將,就在去年先后因病離世了。雷遠為此甚是悲痛,依照兩人的遺愿,將他們葬在了樂鄉縣的大嶺山中,與雷緒和雷脩父子作伴。
只有沈真精力甚佳,年過六旬仍活躍在戰場一線,但也輪不到上陣,主要仰賴他的經驗,負責輜重的運輸調配。
兩人對坐,各自吃了點食物充饑。馬岱又問:“這些物資,已然不少,但要應付與曹軍的決戰,物資總是多多益善。岳父可知道,后繼還能發來多少么?”
沈真知道馬岱專心練兵養馬,對荊州交州的家底不算熟悉,有此一問,也是理所應當。
于是他答道:“眼下的糧秣供給主要由荊州負責,另外,左將軍府也已在樂鄉發出公文,傳令清點各地莊園主、地主們的家中糧儲,隨時準備發往前線。蒼梧那邊,閻圃正在忙著調度甲胄武器的運輸,如今日送來的規模,之后至少還有四批。待甲胄武器配給告一段落,就會轉而發運糧食。”
“那就好。”
馬岱以涼湯代酒,敬了沈真一杯。
沈真見帳外已無閑雜人,略壓低嗓音問道:“賢婿,可曾聽說了涼州的事?”
馬岱點了點頭,把杯盞放回案幾上。
馬超的死,讓馬岱震驚萬分,震驚之后,情緒又很復雜。
在馬岱的少年時,一直將馬超當作神靈般敬佩,然后又目睹了馬超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背叛和出賣。他確定馬超不可能成功,害怕目睹馬超的失敗,才會離開馬超,依附于擊敗馬超的雷遠。
可他真沒想到,馬超真的就以如此荒唐的方式死了。他本覺得,馬超應該死得更有英雄氣,應該死在一個適合他烈火般性格的戰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涼州士人背棄,被龐德背棄,被所有人背棄,死得憋屈。
這使得馬岱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他覺得,自己也是背棄兄長的一員,對兄長的死,他和其他人一樣,負有逃不開的責任。
馬岱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沈真看看馬岱的神色,繼續道:“我聽宗主說,不久之后,中樞或將有人來見伯瞻。”
被沈真稱為宗主的,自然是雷遠。
其實這些年來,廬江雷氏本身所領有的徒附、部曲和田畝,是在逐步縮減的。雷遠并不打算始終以地方大豪的身份立足于漢中王麾下,如今他更看重的,是左將軍的身份和權柄。故而哪怕沈真這樣的老部屬,漸漸也以“將軍”和“君侯”來稱呼雷遠,而少以“宗主”兩字。
此時沈真這么說,自然是想表示,自己是雷遠的部曲舊人,又是馬岱的岳丈,與雙方的關系都很親密;他說的,乃是自家人之間的私下話題,或許便是雷遠讓他傳的話。
馬岱揚了揚眉:“中樞?成都那邊?”
“孟起逝世之后,張翼德將軍以龐令明為涼州武人之首,代領馬孟起的余部。不過,涼州武人中,有許多人都是扶風馬氏的舊部,未必愿意服膺于龐德。若曹操以鄴城的馬壽成父子作為號召,說不定人心有所浮動…”
這等剖析,根本不是沈真所長,顯然他所說的,都是雷遠的原話。
馬岱略向前俯身,仔細聽著。
“所以,漢中王那邊,很快會想到伯瞻你。伯瞻這數年來,在江淮、荊州、交州作戰,廣有功勛、聲名。會是安定涼州的適合人選,我想,若伯瞻有意衣錦還鄉,左將軍必定會全力支持。”
馬岱沉默了許久。
知曉馬超的死訊后,馬岱便考慮過這個問題。他預料到,雷遠將會提起此事,但必定會在荊襄戰事告一段落以后。畢竟涼州騎隊堪為雷遠麾下頭等強兵,大戰之前,絲毫都不能分心。
他真的一點都沒有想到,雷遠竟會如此爽利。
兩人用畢飲食,沈真往外走了一圈,看看自家部下們休息的如何。
他回來道:“天色不早,賢婿,我得動身了。”
馬岱起身相送。
走到轅門處,馬岱問道:“今日雷將軍去了當陽,與關君侯軍議。回來后便去了老賀的營里。聽說,此番北上攻伐的第一戰,交給了老賀。”
他示意沈真傾聽:“聽,那是老賀的軍營里,將士們在高呼。”
兩處軍營間隔不算太遠。沈真側耳細聽片刻,笑道:“將軍在鼓舞士氣方面,著實有一手。”
“那也是因為我軍將士從雷將軍手里,得到了切切實實的好處。他們信任雷將軍,相信雷將軍會帶給他們不斷的勝利,士氣才能如此高昂。”
沈真自己是跟隨雷遠多年的舊部,得到的好處豈止“切切實實”,簡直豐厚到難以想象。他不禁又笑道:“那是自然。交州的將士,誰會信不過雷將軍呢?”
“是啊。”馬岱也笑了笑:“將士們信得過雷將軍。將軍也務必信得過將士們,眼前這一仗,我們非要打好不可,讓曹操知道我們的威風!”
沈真在馬上向馬岱頷首:“正如伯瞻所言!這一仗,我們要打出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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