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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瑄帶著龐恭等人從陡坡離去,而姜冏走的是另一條路。
他平日里裝作是尹奉的部下,而尹奉所部的營地正在塬地北面不遠,有一道蜿蜒的土壩連接其間。
尹奉每日里派遣士卒在土壩上巡視,自本方營地處,至糧營而止。這幾日里,巡視的士卒有時候去十人,回來五人;有時候去五人,回來七八人。總之沒有誰會特別注意一隊普通的巡兵。
這會兒巡兵隊伍為十人。除了五名尹奉的親兵以外,還有姜冏、尹奉、姚瓊、李俊和王靈五人。
眾人都披了士卒常用的斗篷,姜冏手里還綽一桿槍,步履輕快。
在他的腳下,是向北延展的坡地,順著坡地邊緣,可以一直下到丁令溪畔。水畔有連綿的林地,遠處絕壁峭峙,孤險云高,還有一些小規模的村寨隱約其間。河池周邊水泉甚多,春夏時分丁令溪頗顯浩蕩,翻翻騰騰地涌流,將潮濕的水氣帶到高空,然后慢慢落下來,落在姜冏的臉上,頗覺清涼。
再往遠處,溪水蜿蜒回旋,卷起白色的波濤,在視線盡頭,仿佛能看到溪水與水勢更甚的西漢水相連。姜冏能夠想象出那種浪濤交織如帶,蔚為壯觀的情形。
哪怕只是想想,這樣的情形也能讓人心情愉悅。
畢竟,只要龐恭答應參與大事,數日之內,馬超的政權就該覆滅了。
當日玄德公在漢中進位為王,姜冏被選派為使者出訪。在路上,姜冏親眼目睹了益州百姓和涼州百姓過著不同的生活,親眼分辨出了治理有能的政權和徒仗武力的政權有何區別。
負責接待姜冏的,乃是玄德公麾下的軍師將軍龐統。
姜冏與龐統深談數次,愈談,愈是感覺到漢中王才是真正有平定天下氣概的英雄,而馬超與之相比,不過是個勇猛匹夫罷了。
姜冏遂就此與龐統訂約,將會利用自己功曹的身份影響涼州,使馬超親善益州,而為漢中王的臂助。
這個計劃初時進展的很順利。馬超此前在關中、巴西等地遭逢連續慘敗,全靠著益州的接濟,才能周旋羌氐之間重振勢力。后來他就任假涼公、安西將軍,雖然這職位出于許都朝廷,卻源于背后龐統的策動。
在建安二十一年,漢中王出兵關中的時候,姜冏更全力促使馬超協助。馬超所部鐵騎一度兵臨蒲坂,并在長安城下大破閻行,對漢中王的后繼作戰幫助極大。
然而漢中王終究還是沒能在關中立足,損兵折將地退回了益州,全權負責與姜冏聯絡的軍師將軍龐統戰死沙場。
而姜冏則因為在此過程中明顯偏向漢中王的表現,一度遭到馬超的懷疑。
之后的三年,姜冏竭力推動益州與涼州在經濟上的往來,并多次出面庇佑了前往涼州的益州商旅。在暗地里,他是希望藉此機會,重新聯絡上漢中王麾下的有力人士。
只可惜,在龐統身死之后,益州方面的軍務、諜報等管理體系都有變化,行事的套路似乎也開始不同。姜冏又顧忌馬超的兇殘,只能竭力低調,故而整整三年,在這方面始終未能成功。
但他的行為也不是沒有好處。
因為他一向表現出對益州的親近,涼州各地的士人,頗有一些慢慢地傾向于他,認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是益州利益的代表。
這樣的暗潮固然不為趙瑄之類尋常小吏所知,卻在上層隱約傳播。所以之前姜敘在意圖推動馬超南下的時候,直接就指責姜冏為涼州內患,說他要把涼州基業賣給劉備。
這話還真不能算錯。
姜冏對馬超的影響力,終究不如他的族兄姜敘,于是失去了權勢地位,被押回府中禁錮。而這一動作,立即引起了許多心向益州之人的戒懼。
此番南下,是否代表涼公要和魏王合作,與漢中王為敵?
若涼、益之間開戰,親近益州的官員士人,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他們的利益誰能維護?他們的腦袋還能不能保?
對姜冏下手,是一個普通的警告,還是一個開端?
涼州士人從來不缺乏對馬超的不滿,而當他們的疑慮無以消解,反而在很短時間內結成了以姜冏為首的小團體。
這批人雖然隨著馬超南下,但卻以此為機會,彼此串聯,試圖采用某種手段,解決益州和涼州的矛盾。而馬超與漢軍的對峙愈是緊張,種種矛盾最終就愈發歸結到某一個人。
便是假涼公馬超本人。
當涼州騎兵在武都和廣漢屬國與漢軍開始沖突的時候,姜冏等人的謀劃愈來愈激烈,涉及的人也越來越多。姜冏甚至覺得,很多事情的推進甚至不以他本人的意志為轉移。
只要馬超在位,只要他還堅持這種形同蠻夷的統治模式,那很多矛盾就一定會爆發,一定會用最激烈的方式爆發。
適才姜冏對龐恭說,只能等他三天時間。皆因眾人已經議定了,三天之后,眾人將會安排人手,偽裝成漢中方向來談判的使者,邀請馬超在河池以東的某處荒原上會面。
因為馬超素以勇力自矜,此前又頗驚訝于漢中太守張飛的勇猛,故而他面對漢中來人,絕不會墮了自家威風…他一定會只帶少量騎士,親自前往。
而尹奉等人作為馬超麾下保有自身實力的鄉豪,此前早就秘密在荒原中的某處挖掘用以藏身的塹壕,并預備了近百名敢死的勇士、預備了特地精選出的強弓勁弩。待到馬超進入伏擊范圍,上百強弓勁弩一齊發射,定能一舉誅殺馬超。
馬超一死,尹奉、龐恭兩人乘機再往糧秣營中放火,其余各部趁亂廝殺,必定能使得羌胡人哄堂大散。到那時候,涼州人便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了,至少,能昂首挺胸地成為漢中王駕下臣子!
這么想著,哪怕姜冏素來淡定,也難免呼吸急促,心潮澎湃。
然而就在這時,一支人人身披鐵甲的精銳騎隊從土壩下方經過。騎士們看到土壩上方走過的這支步卒,忽然勒馬。
為首的騎士向左右吩咐兩句,隨即便有數名騎兵催馬上坡。
“你們幾個!跟我來!龐將軍急著要用人干活!”
姜冏等人連忙低頭,以免被認出了面目。
尹奉在姜冏的身后道:“帶隊的是龐柔。”
那為首的騎士,正是馬超的親信部下,龐德的從兄龐柔。
姜冏低聲道:“莫要妄動!看看能應付過去嗎?”
己方帶隊的什長賠笑道:“這位將軍,我們是尹奉校尉的部下,受命專在此地巡邏。萬一尹校尉發現我們亂走,必定要怪罪…”
話音未落,一名騎士揮鞭子猛打下來:“少廢話!我們急著用人!立刻跟我來!”
李俊和王靈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刀柄,被姚瓊止住。他壓低聲音道:“大事為重!”
尹奉的部下什長面門吃了一鞭子,滿臉是血地回頭。
尹奉向他微微頷首。
那什長慌忙道:“遵命!遵命!我們跟著將軍們走!”
當下一行人被騎隊挾裹著,往南面下了土壩,然后沿著丁令溪,繞著糧營所在的塬地行進。走著走著,姚瓊稍稍往路邊偏過去,試圖找個機會鉆進深草中脫身,然而羌胡騎士們盯得居然極緊,立即策馬過來,將他迫回隊列里。
一行人驚疑不定地走了約莫一刻,便繞行到了糧營南面,層層險峻陡坡之下。
當姜冏看到被當作糧營南面脫身之所的那個廢棄驛站,他嘆了口氣。
龐柔始終漫不經心地催馬走在姜冏身邊,聽得姜冏長嘆,他冷笑一聲:“姜功曹,別急著嘆氣啊?之后有你要嘆氣的時候!”
姜冏反手扯下自己身上的寬大戎服:“龐將軍真是好耐心。”
尹奉等人也都卸去身上的偽裝。
他們抬起頭來,臉色都很難看。
這時候任誰都明白,他們已經被馬超發現了。
龐柔指了指前頭:“涼公在等你們呢!各位,請吧!”
姜冏大踏步向前。
尹奉稍稍猶豫,隨即跟上。
姚瓊等人尚在遲疑,龐柔麾下的騎士們將腰刀拔出半截威懾,迫得他們舉步。
走到驛置破敗的院子里,姜冏便看到了身著亮銀色魚鱗鎧,身材高大威武如魔神的馬超。
馬超大大咧咧地坐在院落中的一塊大石頭上,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拋擲著一個球形的東西。
姜冏走到近處,才發現這球狀物每次被拋擲到高處,就會濺射出紅色的鮮血,像是雨點那樣灑落下來。那是一顆頭顱,是一顆因為鮮血流淌殆盡而變作灰白色的頭顱。
姜冏猛然止步。
而馬超止住了拋擲的動作,將那個球形的東西拿在手里,把正面對著姜冏:“姜功曹來了,哈哈,來…來見過趙主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