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快要到了,天色暗得越來越早,颯颯風聲從破碎的墻體間掠過,有時候卷起土灰劈頭蓋臉地灑落,有時候又在背后噼噼啪啪地吹斷幾根枯枝,引得幾個小獸倉皇奔走。隨著風,還帶來了腐朽的氣息。
初平元年時,曹操攻擊董軍至滎陽,就聞到過這樣的氣味。上次他出兵關中,經過雒陽,依然聞到這氣味。此番經過雒陽,還是這般。雖然建安元年時,劉表曾經出資,使張揚修繕宮室;雖然鐘繇仍司隸校尉以后,曾經遷徙關中百姓,再招納亡叛以充實,可雒陽城太衰敗了,曹操隨意走動,便經過一處處廢墟。
因為沿途都是荒丘碎瓦、斷壁殘垣,間或還踏到一兩具干癟的骷髏,走路很不方便。曹操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眼看有一片碩大的石質臺基還算平整,他直接抬手擦去浮塵,就在這里坐下。
“增周舊,修雒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是以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移…”他漫聲吟詠著,看了看左右情形。他舉手示意道:“那頭就是建春門。我當年任雒陽北部尉,官署就在建春門旁。而這里…應當是太傅袁隗的舊宅。當年我和袁本初等人,常常在此地聚會。有一次也不知為何,還被袁太傅罵了一通,哈哈。”
笑了兩聲,曹操道:“此天子受四海圖籍,膺萬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之都會也,總不能一直這么荒廢下去。得安排一個人來,負責…”說到這里,他忽然覺得有些冷,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身邊的許褚稍微一動,隨即站定。而曹丕解下身上白色的狐皮裘,打算替曹操披上:“天氣冷了,父親請保重。”
這些年來曹操的喜怒愈發不測,而愈來愈有稱孤道寡的帝王威風,便是父子之間,也少有此刻這般親近了。但皮裘端在曹操面前,他只凝視著,卻不接過,也不言語。
曹丕擔任五官中郎將、副丞相五年了,出鎮關中統領百萬軍民也有三年,素日里頗有威嚴。但此刻身在曹操面前,他依然是個謹小慎微的兒子,面上帶著三分尷尬,更有七分畏懼,捧著皮裘的姿態不變,額頭上卻瞬間沁出了細汗。
“這皮裘很好,純白而有毫光,很珍貴。”過了一會兒,曹操才探手去摸一摸:“古人所謂集腋成裘,說得就是這樣的裘衣吧?”
“北地所產皮毛甚多,倒也不算特別珍貴。父親若是喜歡,我令人專門進獻一批到鄴城。”
“那倒也不必。”曹操慢吞吞地起身:“身上不冷,但是屁股冷!拿來墊一下!”
曹丕連忙將皮裘展開,鋪在臺基上。
曹操坐在上頭,扭了扭身子,露出舒適的表情:“子桓,你也坐。”
“是。”
曹丕選了片略低矮些的墻基坐下。
身上舒服了,可曹操沒了懷念舊事的興致,他怏怏地想了想,另起了一個話頭:
“我就任魏公的時候,許都那邊的公卿百官投效了一大批。但還有一些人愚忠于漢室,腦子拐不過彎來,這兩年背地里的小動作反而越來越多。年初時我偶發病困,結果各地就迭起變故,不是這個郡縣起事,便是那個臣僚謀反…所以我才假作久病不愈,還傳了密信給你和子文,讓你們配合行事,以促使亂臣賊子主動跳出來,好殺盡彼等,以絕后患。”
“此所謂引蛇出洞也,父親高明。”
“高明自然是高明的。”曹操矜持地一笑,隨即臉色又沉了下來:“只是,引出的蛇蟲未免太多了些!許都這邊,本想試探下公卿百官,結果鬧出這么大的風波,害得我的長史王必身亡!王必是我披荊棘時的舊吏,忠能勤事,心如鐵石,乃國之良吏也…就這么死了!”
負責許都那邊的是曹彰。在曹丕看來,正是因為曹彰的反應不夠快捷,才導致亂賊一度糾集起上千人的規模攻打王必的軍營,使王必受了重傷,不久后病逝。哪怕曹彰后來大開殺戒,也掩蓋不了初時應對的失策。
這挺好,王必死得值得。
雖然如此想,但曹丕面上并無表現,反而更顯哀戚。
曹操喘了幾口氣,繼續道:“長安這邊,也一樣,一點都不讓人消停!本想試試侯選、程銀、張橫、馬玩那幾個…結果現在呢?惹出了多大的事?”
曹丕噗通一聲跪地:“父親!”
曹操斷喝:“起來!”
近幾年來,頗有臣下在曹操面前稱頌曹丕,說五官中郎將仁厚愛人、忠孝可嘉什么的。可曹操難道是傻子?他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曹丕、曹植,乃至曹彰,這幾個孩兒啊,個個都是聰明人,個個都已經錘煉出了心機。這世道,孩兒若劉景升之子,蠢若豚犬固然不行,可全都聰明到這份上,也叫人有些…唉,不知該說什么好。
便如子桓,當年跟著自己東征西討,跟著自己學劍術、學騎馬的時候多么可愛?可現在呢,瞧這副虛偽的樣子,他想騙誰?騙我嗎?我恨不得當場拆穿他,狠狠地叱罵他,讓他滾。
可又不行。
樊阿說了,我的身體著實不如往日。從今往后一定要制怒,萬萬不能放縱情緒,否則一旦頭風再起,恐怕藥石難救。
想到這里,曹操又有點壓不住恚怒。
他居然當著我,魏公曹操的面,說藥石難救!這廝和他的師父華佗一般,都是個不通人情的傻子。華佗那個傻子實在惹人厭煩,所以被我殺了。樊阿殺不得,這樣的良醫,實在沒處找去,且忍一忍。
“子桓,我不是怪你。”曹操稍稍平緩氣息:“劉備是天下英雄,而馬超是條瘋狗,他們的所作所為出乎預料,那也沒什么。”
曹丕幾乎要淌下淚來。
“但你想過沒有,為什么劉備、馬超,都會迫不及待地殺到?為什么他們會作如此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