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欲圖大業、成大事者,首先要能得人。
當日雷遠在灊山閑居時,竭力招攬可靠的人才。他有后世的見識,有雷緒次子的身份,可前后花了三四年功夫,到赤壁戰后,也不過糾合了郭竟等二十名忠誠部下,一度要憑著二十人去沖曹軍的騎隊。
后來他的事業漸起,部眾從數十擴充到數萬,乃至現在董督一州之地,領數十萬軍民。但無論身份怎么變化,雷遠都格外注意克己下士,保障部屬的忠心。
但在拉攏人心方面,劉備的才能仿佛天授,任何人都無法與之相比。
便如此刻,待雷遠與趙云寒暄幾句。回頭看時,區景等人面帶激動神色,恭謹地向劉備行禮、回話。劉備親熱地與他們一一攀談。明明是此生第一次見面,明明口音很不相合,有時候要連說帶比劃,可偏偏就熱絡得像是老友,一點都沒有隔閡。
區景的性格桀驁,哪怕是面對雷遠,也絕不輕易屈居下風,骨子里帶著蠻人兇狠習氣。可現在,雷遠只見劉備握著區景的手說了什么,然后區景居然感動地嗚嗚哭了起來!
當下賓主盡歡,而雷遠簡直目瞪口呆。
歡會過后,天色漸晚,太守們至館舍歇息。
雷遠在成都有自家宅院,最初屬于劉焉部下的校尉賈龍。因為就在趙云宅邸的南面隔鄰,所以日常托給趙云管著。
荊州諸將入蜀之后,多有在成都周邊買取田莊,擴充賓客和徒附規模的。唯獨趙云絲毫也不添置家產,身邊也始終是原先那些部曲老兄弟,因為遣了趙律跟隨著女兒,實際上人數比初時還少了些。至于做雜務的仆婢,更只有玄德公分幾次專門賜予的三十余人。
這些人管著翊軍將軍府,已經忙不過來。故而雷遠的宅子,是王虎帶著幾個軍隊里的雜役,隔三岔五過來打理。
軍隊中做事情的手段,難免粗糙。
宅邸正門、正堂幾處,倒是打掃得仔細。然則雷遠往后堂走了沒幾步,便被房梁上上吊下來一張蛛網攔路。李貞打算去廂房看看,隨手拂開一重帷幄,結果帷幄表面的積灰像大雪那樣飄灑下來,令他連打噴嚏。
他連連退步回來,轉身又看到幾個精致的案幾。這些案幾雖說被擦得干凈,但因為用的是粗布,下得力氣又太大,以至于繪彩的漆面都磨損了,露出底下竹木材質來。
李貞是識貨的,頓時露出痛惜的表情。雷遠向李貞搖了搖頭,感激地向王虎拱手:“勞煩兄長多年照看。”
王虎有些尷尬:“咳咳,本來該收拾的像樣些,然則近來忙亂,一時沒抽出人手。”
雷遠拍著王虎的胳臂,笑道:“咱們是廝殺打仗的武人,又不是文弱儒生,哪來這些窮講究?哈哈,無妨的。”
王虎躬身道:“多謝雷將軍…”
雷遠連忙攔住他:“唉,兄長,你我如同家人,何至于如此生分?依舊如往常那般,叫我續之便是!”
“好。”王虎笑著應了,隨即略壓低些聲音:“續之將軍休息一會兒。晚間大王還會召見。”
“今晚?這么急?”
“大王說,明日又有種種瑣事。如今局勢有些特殊,各方取齊便議,不能拖延。”
“那,我就靜候大王相召了。”
領著交州的二千石們來轉正,本就是個幌子。晚上的專門會見,才是正題。雷遠令李貞取出攜來的文牘,自己再看一看,加深些印象。
到戌時前后,王虎果然來請。
雷遠跟著他,依舊從此前經過的側門進入。這時天色昏暗,他沿著蜿蜒廊道走了幾步,就辯不清方向了,依稀感覺與下午所在的廳堂不是一處。走了好一會兒,周圍建筑漸漸稀少,溪流、樹木和亭臺樓榭漸多。而領路之人從王虎換成了王府中的近侍。
某處有些眼熟的水榭中,燈火通明。雷遠邁步而入,便見漢中王劉備居中端坐,諸葛亮坐在下首,與劉備低聲商議著什么。在諸葛亮下方隔開幾席,雷遠的老朋友簡雍箕踞傾倚,好像在打瞌睡。在這樣的會議上如此放縱,簡雍真是好膽量,漢中王也真是好脾氣。
在簡雍的邊上落座的,是個三十來歲的長臉文官,正是新近被前將軍關羽擢為功曹的得力部下楊儀。楊儀也是雷遠的老熟人了,他見了雷遠,卻很矜持,只微微頷首。
諸葛亮舉起羽扇指點道:“續之,來這里坐。”
“好。”
雷遠落座之后,陸續又有若干人到場。雷遠認得的,文官有龐統、董和,武將有趙云和討逆將軍吳懿,另外還有右將軍張飛的副手,鎮遠將軍魏延。吳懿的族弟吳班,如今正隨雷遠在交州,故而吳懿向雷遠微笑示意。除此以外,還有兩三人雷遠不認得,大抵都是近來漢中王拔擢的英俊之才,只是此刻也沒人向雷遠介紹。
玄德公進位漢中王后,前后數次對文武下屬進行了大規模的升賞,但能擔當重責、參與機密大事的心腹、股肱之臣,大約便是這些人了。
唯獨尚書令法正公務繁忙,來得最晚,他一溜小跑趕到時,滿頭大汗涔涔,高冠都歪了。
“孝直總是這般心急。”劉備笑著說他一句,忙叫仆役入來,為眾人奉上涼湯,稍去燥意。待仆役退開,扈從首領傅肜親自站在水榭以外守把,一應無關人等退開。
此時水榭中鴉雀無聲,眾人都望向劉備。
劉備手扶案幾,環顧眾人,沉凝道:“諸君應當知道為何而來。”
“是。”
“最近數月,有關曹孟德的種種傳言甚囂塵上。有些事,雖幾經商議,始終難以決斷;但形勢所逼,我們又不得不決斷。所以召集諸君來此,務求盡快定下應對的方略。諸君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暢所欲言。”
說著,劉備向諸葛亮點了點頭,示意由諸葛亮繼續主持。
過去的許多年里,這已經是慣例了。于是諸葛亮從身邊取出幾捆卷宗,整整齊齊擺放面前,輕咳一聲道:“諸位…”
忽然有人揚聲道:“大王,軍師,我有一事,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這聲音來得著實突兀。
說話的竟是楊儀。
楊儀在此,代表的是前將軍關羽。但他本身的職務只是前將軍功曹從事,一個大吏罷了。他竟搶在所有人之前貿然發言,著實大膽到了極處。
劉備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
諸葛亮平靜地道:“威公,請說。”
“我聽說,昔日袁本初病死,曹軍急討袁譚、袁尚而不克,祭酒郭嘉諫言曰,袁紹二子,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后爭心生。不如南向以待其變,變成而后擊之,可一舉定也。如今的局面,正與當日差相仿佛,我以為,根本不必急于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