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商隊抵達的消息慢慢傳開,市井里的生意愈來愈繁忙。
連帶著整個荔浦縣城,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好像到處都能聽到“叮叮當當”敲打施工的聲音,時不時還夾雜著聲聲叫賣吆喝。
雖說姜離叫辛平不要慌,可辛平還是把坊市四角的望樓先造好了,便是姜離建議的干欄,四面透風,腳下騰空。眼下姜離和杜敢幾人,就倚坐在望樓頂層,吹吹風,曬曬初秋的太陽。陽光照在新剖下來的竹片上,散發出獨特的香氣,別有一番風情。
乘著陽光明媚,姜離拿著一份廣信縣的來書,細細閱讀。
目前在蒼梧郡范圍內,如姜離、辛平兩人所領的商隊,共有四支。他們的上級機構,是左將軍府中的供銷社,其實日常對接支持他們的,則是蒼梧郡的督郵。
此前雷將軍曾說,督郵負責完善道路、邸舍、郵驛、和鄉亭治安,便如同人體中的血管;而供銷社負責平準均屬,進而以物資財貨的調動,撬動交州綿密復雜的地方體系,便如血管中流淌的血液。這兩方面,其實互為表里,互相依托,須得緊密合作。
故而無論商隊到了哪里,督郵下屬都有專人負責快馬傳信,保障信息通暢,真要有什么急事,蒼梧郡范圍里,一日之內就可以消息往返。
畢竟雷遠等人是交州的外來者,對交州地方上的風吹草動,都要格外加以注意。商隊這邊得到的消息,和左將軍府下屬其它渠道得到的匯總起來,或許便能拾遺補闕,得見全貌。
此前姜離把自己莫名其妙談了門姻親之事報上去了,又附上了辛平的猜測,說周邊漢蠻鄉豪,可能為以此為由,造作事端。今日收到了廣信的回復。姜離打開一看,就知道,這份回信,居然還是雷將軍親筆手書。
因為姜離識字不多,這書信寫得便很平實,讓他看得懂。
信上寫道:“夫婚姻,人倫之始,王化之本。且系公私急務,并敘無疑。隨信附上我日常所用角弓,以作賀禮;再附布帛、錢幣、酒、米各若干,供姜君作聘禮之用,莫使徵氏笑我漢家兒郎寒酸也。另,我部未得人心,扎根不易,須得愛惜羽毛,一切以攻心為上,若本地事端不大,將校以少殺、慎殺為宜。”
“嘿嘿,哈哈。”姜離的軍職一向不高,通常夠不上與雷遠搭話。誰知雷遠專門寫信來道喜,送了私人的禮物為賀,還準備了聘禮,這就很顯榮寵,堪稱臉面生輝了,頓時讓姜離撫須而笑。
在邊上的杜敢自從喝過徵氏姑娘提供的飲料,也不知怎地,就漸漸放下架子,和同伴們親密起來。這會兒見到姜離連聲發笑,便湊趣道:“都伯,信上說了什么?”
姜離故作平靜地將書信遞給他:“唉,這事兒鬧得雷將軍知道了,還麻煩將軍來信道賀,真是慚愧!”
杜敢吃了一驚,雙手接過那書信看看。
“看完以后,記得拿給辛平。”
姜離隨口吩咐道。
“是!是!”杜敢一迭連聲答應,下樓去了。
杜敢和三名同伴,平素都以身手自矜,自視江東精銳,不大看得起人。但雷遠只用八十騎摧破了他們的大軍,斬殺步騭、俘虜孫桓,這可不是假的。他們再怎么桀驁,聽到雷遠的名字也不得不服膺。
此時眼看自家都伯竟然能直接與雷遠書信聯絡,頓時肅然起敬。
“未得人心,扎根不易。所以,一切須得以攻心為上么?”
在杜敢等人小心翼翼傳遞信件的時候,姜離在想著雷遠的話。
此前廬江雷氏在宜都郡落腳,其宗族勢力和商隊力量雖然擴張到荊南、交州,但雷遠自知收斂,并不試圖特別親近地方民意人心,只求能夠保障商路,能讓雷遠獲得支撐起龐大部曲體系的錢財,這就足夠了。
但現在到了交州,局勢就不一樣了。雷將軍要在整個交州扎根立足,要得交州的人心,要統合地方上的一切,無論是漢還是蠻,是莊園主還是自耕農,是自以為強盛的鄉豪還是在地方綿延長久的宗族,所有這些,都得服膺于雷將軍一人才行。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呢?
攻心為上?
姜離仔細盤算了下,自家若是把徵氏的小姑娘哄得開心,算不算攻心?哼哼,嘿嘿,老子不僅要攻她的心,還要…
再想下去就有點蠢蠢欲動,不合適。姜離猛地搖動腦袋,重新起了個頭。
他資歷深,見識廣,所以才被雷遠專門挑出來,放到供銷社這個新機構里。這時候他慢慢想著:
當年在灊山中,老宗主是怎么樣排除異己,建立起江淮豪右聯盟的,我隱約知道一點。后來,雷將軍初到荊州,地方上也有宗帥豪族不滿,結果雷將軍殺了一批,收服了剩下的許多人。這當中的講究,我也知道一點。所以,攻心這種事,得看荔浦周邊的這些勢力、這些人,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們要什么?天下人都是一樣的,要的東西,無非就是這么些。雷將軍某次提到過,古人有句話叫:“名利之所湊,則民道之。”名利聚集的地方,才能讓人心甘情愿地圍著轉。
當年雷將軍以雷霆之勢壓服震懾樂鄉縣各方勢力,到后來用樂鄉大市的巨額收益和荊州高官大族互相勾連,現在已經密切得猶如一家人。雷將軍的妹夫,原來擔任零陵北部尉的習珍現在升任零陵太守,聽說近來動用上千上萬人改建靈渠,擴張運力,增遍車船隊伍。
在交州也是一樣。用武力可以,但不要趕盡殺絕,能嚇住就好;然后拿錢財好處去勾結,大家一起升官發財。這就是攻心!
前者我可以做到,后者,得看看辛平這小子有什么想法,似乎也并不太難。
姜離挺身起來,對另幾名士卒道:“雷將軍說,還送了些東西給我。你們幾個去清點,趕緊收起來,莫要淋雨。”
雖說雨季已經過了,不過交州這地方,天氣有點怪。有時候陽光明媚,又可能忽然下起雨來。所以商隊在坊市里搭了極大的雨棚,把貨物、車馬全都安置在內。
正說到這里,望樓下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士卒匆匆上來稟道:“都伯,斥候來報,說荔浦縣城西面,有土著成群結隊趕來,手里都帶著武器!粗略估計,大概有千把人!”
“哈哈,果然便生事端。縣令、縣尉那邊怎么說?”
“我來的時候,縣寺閉門,城中百姓或者逃亡,或者閉門不出。此外別無動向。”
姜離向著縣寺方向重重啐出一口唾沫:“什么東西!”
他拍了拍腰間的繯首刀,對那士卒道:“你立刻去告訴辛管事,還有我那…咳咳,我那丈人。就說,要是沒什么特別叮囑,我就要去攻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