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打了個哈欠,在榻上坐起道:“含章,你來吧。”
待李貞入來,雷遠一邊略作洗漱,一邊問道:“有何公文?”
李貞躬身道:“并無公文,是孟子度來了。”
李貞所說的孟子度,名喚孟達。此君乃是蜀郡太守法正的同鄉好友,建安初年與法正一同入蜀,后來作為法正的副手,一起代表劉璋邀請玄德公入蜀。再之后,他與法正一同為荊州鼓吹,頗立功勛,待蜀地平定,他因功被擢為中郎將。
雷遠在江陵時,就接到漢中轉來的軍報,原來玄德公既定漢中,進而將視線投向漢中東面的西城、上庸、房陵等地,有意依托漢水,向漢中以東擴張勢力,從而打通荊州和益州間的另一條通道。
這片區域原本統歸于漢中郡的管轄,自從漢末喪亂,諸多地方豪強據于千山萬壑之間,形同割據多年。張魯占據巴漢,與劉璋反目以后,劉表曾遣軍進駐,將房陵縣升格為郡,遣了官員管理。
但房陵以西的大片區域,一來道路艱險,難以通行大軍,二來又少戶口和物資產出,所以長期以來,都為地方豪強申氏掌控。
此前曹公降伏張魯,另外將這片區域劃分成了上庸、西城兩個郡。郡守分別是申氏的兩名重要人物申耽和申儀。
待到玄德公控制了漢中,自然不會允許漢中東面這條通道還掌握在親曹勢力手中,于是便決意將之納入控制。
負責此項攻略的,便是中郎將孟達及其宗族部曲四千人。
孟達與法正同時入蜀,法正汲汲于仕途,而孟達則首先注重宗族勢力的經營。十數年來,他在蜀郡買田置業,招攬部眾,一手辦下了多個田莊,并組織起宗族部曲勢力。
待到法正擔任蜀郡太守以后,對同鄉好友厚加親待,于是孟達的宗族便愈發擴張起來,雷遠遠在荊州,也聽說扶風孟氏在蜀中坐擁良田萬頃,部曲數千家。
考慮到他一次就能出動四千部曲前往千里之外作戰,單以宗族規模而論,似乎與廬江雷氏差相仿佛,在荊益兩州,怕已處在最頂端了。
然而玄德公對地方的治理確實有其獨特手段,須臾間,孟達便由中郎將提升為偏將軍,憑著自家宗族部曲,擔負起了由宜都向北,攻打上庸三郡的重任。
當代的地方強豪投效某位雄主以后,難免要被驅使來東征西討。比如曹公麾下的李乾李典叔侄和李通、臧霸、典韋、文聘等等,又比如孫權麾下的每一名將校。雷遠本人也是如此,他自抵荊州以來,固然極受優待,但三年來各項戰事不休,實在也很辛勞。
當然,如果打贏了,自有好處。據說孟達已內定為上庸太守,并全權負責西城、房陵和上庸三郡的軍政事務,可以一躍為極重要的二千石大員了。為了二千石的地位,領兵往宜都以北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走上一趟,那也值得。
雷遠在江陵得報以后,已令向朗出面,在秭歸縣安排孟達所部的營地,并供給一應軍需。只是,在他的記憶中,這四千人應該前天就抵達了秭歸,并開始征集地方上的民伕…怎么李貞這會兒來報,說孟達到了?
于是他含著一嘴鹽水,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貞。
李貞連忙解釋道:“孟子度的部曲在秭歸沒錯,他本人來夷道了。就在外頭求見宗主。”
雷遠連忙加快洗漱的動作:“快快有請!”
待李貞領著孟達進入待客的廳堂,雷遠降階相迎,兩人見過。
只見孟達大約四十來歲的年紀,身材不高,臉龐黑瘦,頜下短須,面部皮膚很粗糙,看起來絕非養尊處優之人。他穿著一身皮甲,腰間懸著繯首刀,裝束與尋常軍官并無不同。
雷遠不禁想到,聽說孟達在蜀中有擅于文辭的名聲,但既受軍令,這會兒卻一派武人打扮,絲毫不見半點特殊。看來舉凡能在史書留名之人,必定有其非凡之處,不能輕視呢。
與孟達同來的,還有兩人。孟達向雷遠介紹了,高個白臉的,乃是他的外甥鄧賢,與玄德公麾下的益州軍將同名;另一個清瘦精悍的中年人,乃是部曲首領李輔。
雷遠便讓李貞去請了辛彬和雷澄作陪。
雙方談了幾句,孟達道:“此番主公規取上庸,出兵兩路。一路是從宜都北上的我軍。另一路,則是從漢中出發的副軍中郎將所部。我與副軍中郎將頗有情誼,所以此來宜都,攜來他帶給續之將軍的信件。”
雷遠一愣。
孟達以為雷遠長期身在荊州,不知副軍中郎將是誰,便解釋道:“便是劉伯昇。”
雷遠連忙笑道:“原來子度兄與伯昇也是好友?”
孟達答道:“正是。之前我隨孝直來荊州,蒙伯昇領兵沿途接應,故而彼此結交。主公讓我和伯昇兩路攻取三郡,大概也是覺得我和伯昇友善,能夠彼此配合之故。”
雷遠忍不住覺得有些荒誕。您兩位?孟達和劉封,彼此友善?我雖不熟史實,卻也隱約記得你們兩人在上庸彼此攻訐爭執,鬧出不小的事端來啊?
但他面上并不顯露,殷勤道:“伯昇的好友,便是我雷遠的好友。想來主公也相信,宜都郡必定全力支持子度兄的進兵,必使足下勢如破竹,開疆辟土。”
孟達十分高興,哈哈大笑著,從袍袖間取了劉封的信件,呈給雷遠。
雷遠收了信件,先不急著看,只和孟達談些閑話。
聊過幾句便覺,孟達其人氣度大方沉穩,而口才極佳。他先談到荊益局勢,又剖析上庸等地的地理,無不如數家珍,詼諧有趣。不止令人如沐春風,更使人忘了他頗顯滄桑的外貌,而以名士相待。
隨著雷遠威勢漸增,近來部屬們對他愈發敬畏,倒很少有機會與人這么隨意攀談。孟達既然要往上庸,說來又是宜都郡的鄰居,日后同對上庸以南、宜都以北的巴賨部落,或有許多合作的地方。當下賓主俱都愉快。
正聊得入港,跟隨雷遠多年的婢女阿堵從后堂直闖入來:“小郎君,夫人腹痛難忍,當是…當是要生了!”
“什么?”雷遠大驚跳起。
“夫人當是要生了!”
雷遠叫道:“昨晚不過稍稍著惱,竟要惱出孩兒了嗎?”
話音剛落,有一名婢女來報:“夫人動了胎氣,確是要生了,已經令人去請醫官!”
見雷遠手足無措,阿堵連忙寬慰道:“小郎君只管待客,諸事有我們呢。”
說完兩名婢女告退。
雷遠在堂中推磨也似打了幾個來回,終于向孟達躬身行禮,歉意道:“子度兄,本想與君暢敘,怎奈今日不巧…”
孟達連連道:“續之,請便,請便。”
雷遠顧不得再多說半句。他提著袍角,轉身便往后院狂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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