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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風浪

  近年來,許都始終有朝議,要求把荊州治所放到較北面的宛城或者新野去。但因為此舉看起來,像是公開表明己方忌憚駐在江陵的關羽,所以始終沒有落實。

  既如此,樂進、曹仁這前后兩任駐守襄陽的一方大員,都對城池多加修繕。依托劉景升治荊州時陸續營建的諸多人工和自然景觀,到如今,城內、城外都多有宏麗華美之所。

  一個月前,曹丞相提兵來此。之前行文中說,要地方文武整理城外的軍營,以供將士駐扎。丞相也將駐在軍營,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但征南將軍曹仁立即動用了極大的人力休整城中的官署、庭院,并緊急從峴山移栽來奇株巨樹、蒼松翠柏。

  果如征南將軍所料,曹丞相在城東軍營里住了兩日,因為南方卑濕的緣故,身體不適。于是很快就搬進了預先準備好的丞相府邸。

  時至夏秋之交,府邸內的林木或者漸染丹朱,或者落英繽紛;如果登臨高處放眼四望,仿佛無邊無際的各色樹葉交織如花團錦簇,而色澤鮮明的斗拱飛檐掩映其間,別有獨特的華美之感。

  可惜此刻府邸的主人絕沒有興趣觀賞美景。故而,連帶著府邸內外無數人,襄陽城的文武和那些里三圈外三圈拱衛著府邸的甲士們,全都噤若寒蟬。

  沿著甲士們侍立兩旁的道路向前,大約走數百步,可見一處連綿樓宇。樓宇內輕紗薄帷層層疊疊,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到極近處才能分辨出,處處廳堂中雖然擺著無數形制各異的青銅錯金燭臺,卻大多都不點燃。

  此時,副丞相、五官中郎將曹丕縱馬直奔到庭院以外,風塵仆仆地邁步進來。幾名仆役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端來飲水,為他拍打身上的浮土,解下披風、兜帽之類。

  待走到近處,曹丕便看到不少文武都在階下等待。站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是曹彰。

  他微微一愣,隨即快步向前。

  “子文,你沒事吧?”

  曹彰帶著他的親信部下從江陵一路敗逃回來,沿途撞上追擊的荊州軍,狠殺了幾場。但他確有過人的勇力,竟然身上沒帶一丁點傷。

  聽到曹丕問候,曹彰深深作揖“多謝兄長關心,我無事。倒是兄長從許都一路趕來,想來很是辛苦。”

  “那…父親怎么樣?”曹丕又問。

  曹彰滿臉憂色,微微搖頭。

  曹丕吃了一驚“難道…”

  曹彰踏前半步,低聲道“早上傳來長安軍報。漢中丟了,妙才叔父戰死。”

  “什么?”曹丕失聲驚呼。

  他踉蹌了幾步,不敢相信地看看曹彰“漢中也…漢中也敗了?妙才叔父他…怎么可能?”

  曹彰指了指廳堂里,做了個要求噤聲的動作。

  曹丕站到階下看看,只覺這深深屋宇,愈來愈暗沉。他雙手互握,站到曹彰上首等待,雙手握得很緊,緊到有些發抖。

  屋內不要點燈是曹公的要求。

  自從得知曹子孝兵敗自盡的消息以后,曹丞相就病倒了,據說是犯了頭風,因為頭風的關系,他見不得光,遇不得風,又受不得寒,整日里都像是有無數尖針刺著腦髓,疼痛難忍。

  昔日華佗在時,倒有辦法稍稍遏制,可惜華佗已經死了,曹丞相親自下令殺的。這會兒隨軍的醫生完全束手無策,許褚帶人找了一位荊州名醫來,結果那名醫竟然當著曹操的面感慨華佗的神技不存。

  這未免太過無禮了,曹操當場找了個理由,讓許褚將這名醫斬首。

  許褚執行任務從不含糊。

  于是那顆首級就在曹操的榻前滾來滾去,鮮血噴得到處都是。

  曹操凝視著圓圓的腦袋,情不自禁地想,這如果是關羽的腦袋,該有多好。他愛才是真的,對關羽的推崇也是真的。所以,多年前他才會頂著許多反對意見,縱放關羽投奔劉備。可現在,關羽逼死了曹操的手足兄弟…那雙方再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彼此間只剩下了血海般的仇恨。

  然而這只是臆想罷了,關羽好好的在江陵,而曹操也依舊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強忍著繼續聽取荊州戰場上的各種壞消息。

  可曹操萬萬沒想到,還有更壞的消息。l

  就在今天早上,從長安來的軍使馳馬直入府邸,帶來了征西司馬郭淮和議郎司馬懿兩人的十萬火急飛書。

  漢中軍情由房陵傳來即可,為什么走長安繞路?使者剛到,曹操就覺得不對。

  他剛喝問一聲,使者立即稟報說,漢中兵敗。

  先是征西將軍夏侯淵為劉備部將黃忠陣斬,隨后諸軍大潰。在潰退過程中,平賊將軍殷署為張飛所殺;李堪、梁興等人俱都沒于軍中;橫野將軍徐晃強撐病體,指揮斷后,連續擊退劉備軍數次進攻以后,終于油盡燈枯,吐血而亡。

  郭淮、司馬懿竭力領兵后退,打算往陳倉方向去。另外,閻行和成公英等涼州軍將都在撤離,但此時大概身處某處窮山大壑,沒能聯系上,也不知以后還能不能聯系上。

  漢中毫無疑問地丟了。之前先后投入漢中的兵力,能夠脫身的大概十之一二。郭淮和司馬懿都說,請丞相早定妙策,以固關中。

  一時間,哪來的妙策?這個消息只使得曹操暴怒如狂。

  他當場就拔出寶劍,試圖殺死報信的軍使,而當軍使狼狽逃出之后,他又揮劍亂砍,把身前身后的案幾、屏風、陳設的珍玩寶器全都砍成了粉碎。

  此等暴烈情形,連許褚都有些畏懼,逡巡在外頭,不敢進來勸解。

  曹操也不需要人勸解。

  他知道,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憤怒,而是畏懼。他表現出來的憤怒,只不過是為了掩飾畏懼而已。

  他是真的在畏懼。

  數十年戎馬生涯下來,曹操極少有畏懼的情緒,哪怕當年被呂布逼成了喪家之犬,哪怕當年在烏林踏著淤泥逃亡,他也沒有畏懼過,他的信心,他的毅力始終都在。

  但那時候,他身邊的手足臂膀尚在,值得他信賴的肱股爪牙尚在。現在呢?

  夏侯元讓落到了劉備手里,夏侯妙才被斬殺,曹子孝為免受辱奮然自盡,徐公明病亡,張儁乂被困江心沙洲,朝不保夕。這些都是隨同自己南征北戰,所向無敵的猛將,他們帶領的,也是經過多年苦戰才糾合起的精銳,是自己一統天下、再造太平的憑藉,是最忠誠、最可靠的力量。

  然而就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這些人都出事了。

  曹操能夠想象得到,接下去會出現什么樣的局面,會出現怎樣的動蕩。

  數萬人的折損、幾名宗族大將或身死或被俘,使得軍隊的銳氣已挫,自己對軍隊的掌控也有所下滑。

  既如此,鄴城霸府的威勢就必然低落。

  威勢一旦低落,朝中和地方上的鼠輩們就難免胡思亂想,生出種種事端。

  朝中和地方上一旦迭起變故,孫劉等人又必定乘機生事。

  孫劉等人稍動,內部又會有人與之里應外合,興風作浪!

  過去數年間,許多人都對曹操說,所謂漢家正朔,早就成了空殼,可以一推即倒。然而現在,曹操生出強烈的畏懼,他害怕自己的鄴城霸權也會如此。看似坐擁中原、河北七八個大州上百郡國的強大力量,可稍有應對不慎就會暴露虛弱,就會被人群起而攻!

  須得趕緊打起精神來!

  再難的局面也不是沒遇到過,既然已經如此,接下去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曹操探出雙手,用指甲按壓著自己的額頭。

  他用足了力氣,以至于指掌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地嵌進頭皮。這種來自外界的疼痛一時壓制住了頭顱內部的眩暈感,讓他稍微好受些。

  他按劍起身。

  在幾步開外伺候的許褚慌忙上來攙扶,被他用力推開。

  他大步邁向外頭,隨著他的步伐,一道道輕紗薄帷被打開,漸漸明亮的陽光射在他的臉上。他略微瞇了瞇眼,挺起胸膛,昂然站到部屬們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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