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總經理辦公室’,其實就是鍋爐房邊上的一間雜物室改的,十個平方出點頭,一張破沙發,一張破桌子,一年四季又吵又熱,潮濕的都能用來養兩棲動物。
一推門,就看到陸澤平滿臉愁容的在看賬本。
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頭發都半白了。
“你怎么來了?”陸澤平抬頭見是兒子,意外的問。
“我媽在家哭天抹淚的,呆不住。”
陸岳濤脫了羽絨衫,也不客氣,隨手把桌面上賬本拿過來看,
“你看這個干嗎,你能看懂?”陸澤平問。
陸岳濤翻了幾頁,只見密密麻麻的全是支出,這里幾千那里幾百,最大的一筆是煤錢,一萬五。
放下賬本,說:“賬上沒流水了,爸,照這樣下去,你下個月的員工工資都開不出來了吧?”
陸澤平還真沒想到他隨便幾眼就看明白了,下意識就想說‘大人的事你別管,專心學習’。
可這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一方面,兒子講的是實情,一點不假;
另一方面,這幾年為了辦企業,他這個當爹的自問沒有盡到責任,實在沒底氣在兒子面前再冒充硬氣,擺長輩的譜。
千言萬語,最后只有一聲嘆息。
陸岳濤看了眼老爹的杯子,里面就只剩下茶葉,拿起水瓶加滿了水,然后放緩了語氣,說:
“爸,趁著現在還能掉頭,趕緊掉頭吧,咱們有場地、有員工、有一批老客人,天還沒熱起來,現在轉行還來得及。”
“轉行?哪有那么容易?”陸澤平搖搖頭,語氣和劉敏簡直一模一樣。
轉行,做什么?
浴池生意再不好,經營這幾年他也算是摸熟吃透了,最起碼知道該怎么干,貿然進入一個陌生的行業,那是找死,
再說了,轉行不要投資,不要花錢?
哪來?
“我倒是有個主意,和浴池有關聯,算是同根同源,不是推到重來。花錢也不多。”陸岳濤說。
“什么?”
“洗澡,改洗腳。足浴。”陸岳濤平靜的說。
嚴格說起來,這法子來源于陸澤平本人。
2018年,陸澤平60歲生日,一家人去吃飯,順便在酒店的一樓休閑中心洗了把澡,捏了個腳,老爺子看著裝修的金碧輝煌的足浴中心,無限感概:當年浴池要是改成足浴就好了。
隨口一句話,暗合天數。
1998年年底,后來的中國‘洗腳女王’胡之榮用三萬塊錢在蜀中某個城鄉結合部地帶,開了第一家富橋足浴,正式開啟了全民足浴時代,
之后二十年間,上到一線頂級城市,下到四五線小縣城,滿大街的足浴城無處不在。
足浴能火,有鮮明的時代原因。
正好趕上國家的‘勞動力’紅利,延續了貫穿了90年代的‘保健’風紅利,
改革開放20年,尤其是90年代的國企改革,培養出一大批‘先富人群’,他們不拿死工資,但也算不上特別有錢,急迫的需要一種展示自己身份、又不至于花太多錢的方式,來滿足‘存在感’,找到‘優越感’。
很多人印象中,足浴和情色產業掛鉤,最初其實恰恰相反,足浴開創了一種新的養生休閑和社交模式,最早產生于沿海地帶,反而是很干凈的一門休閑生意,后期幾個行業領頭羊追求快錢,玩脫了,導致了這個行業徹底污名化。
大眾浴池已經是夕陽,逆流而動,足浴是朝陽,乘風起飛,陸岳濤從不想對抗時代,只想借著風口使一把力。
目前在江城市,他還沒有看到太具規模的足療店,市場還是一片大藍海。
不過,這些話都是事后總結,直接說肯定不行,得換種方式聊,
先簡單說了一下什么是‘足療’,然后從‘保健’這個點切入話題。
果然,‘養生保健’這個概念立刻勾起了陸澤平的興趣。
他是90年代的親歷者,太清楚當年保健品火成什么樣樣子了,那些最有名的保健品花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還要托關系。
直到現在,逢年過節上門拜年,提一盒腦白金也是蠻有面子的。
“腳上穴位多,熱水泡腳、隨便捏一捏都很舒服,再找幾個老中醫,要點清熱去火的藥方,做點噱頭,什么中藥泡腳、花瓣泡腳、精油泡腳、生姜泡腳…
還有,足浴其實是一種新的社交模式,周邊消費多,人家來洗澡,喝茶、小吃可有可無,捏腳聊天,那茶水、果盤、瓜子就是剛需,幾毛錢的成本能賣十幾塊、幾十塊,利潤高…
成本也低,洗澡的水電煤都是大開支…”
陸岳濤說的有點口渴,把剛才給老爹倒的茶葉水拿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然后又重新加滿。
陸澤平一直在聽,沒怎么說話,腦子跟著飛快的轉。
浴池改足浴,場地、設備都是現成的,稍稍改動就行,
行業性質幾乎一模一樣,管理經營模式不用大改。
人員技術也類似,浴池里的搓澡師傅都是全能,洗頭、搓背、按摩、捏腳、修腳一整套流程都會,只要把捏腳、按摩總結出來一套規范手法就行;
聽起來,的確有可行性。
可是,這畢竟是關系到整個東升和陸家前途的重大決定,不可能僅僅因為和兒子的一次談話就下決心拋棄做了幾年的主業。
見老爺子沉默不語,陸岳濤心中微微一動。
來之前,他就明白,現在最大的難題,不是怎么挽救浴池,而是讓老爺子盡快同意。
“爸,你要是怕踩坑里,那咱們先別全改。先把三樓女賓室改了試試水。”陸岳濤說。
“我考慮考慮。”陸澤平說。
這法子倒是不錯,大眾浴池男客居多,三樓女賓室平時就沒幾個客人,屬于半空置狀態,面積也不大,改了之后,就算足浴不賺錢,也不影響浴池整體運營。
陸澤平語氣松動,陸岳濤卻覺得還遠遠不夠。
已經沒有太多時間留給陸家來慢慢考慮了!
語氣陡然一變。
“爸,你到底還要考慮什么,改了不一定活,不改一定死!這不是明擺的嘛!”
一改之前的溫和態度,幾乎就是在質問。
陸澤平下意識一皺眉:“怎么說話的?你吼什么吼!”
“這不是我怎么說話的問題!”
陸岳濤毫不退讓,反而拿起賬本,朝桌上一慣:“這個月工資發完,下個月的煤錢、水電你都拿不出來,你怎么開張?摸著黑用涼水給人家洗澡啊?要是我說好聽話就有用,我在這給你說到天亮都行!可是好聽話能救浴池嗎?”
“你…”陸澤平被氣的胸口都疼,
卻無力反駁。
陸岳濤態度是很惡劣,話也難聽,可并沒有說錯。
那一聲吼,也讓他腦子瞬間一個激靈。
不做一定死,做了還可能活!
“爸…”
陸岳濤的語調再次放的平和了一點,語速緩慢但是有力的說道:“你做生意,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我媽,為了我能過得好?難道一定要搞到全家都給浴池陪葬?我相信,這也不是你的初衷吧?”
這句話真正的觸動了陸澤平。
他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自己的血脈傳承者,嘴巴微張,喉頭干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之后,是沉默。
足足過了有五六分鐘,陸澤平才深深的噓了一口長氣。
隨著這口氣的吐出,整個人都委頓了下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與此同時,也終于敞開了堅硬的心防。
“就算你說的都對,可錢從哪來?”
洗澡改足浴,投資再怎么小,裝修改造、人工、培訓、設備什么的前期投入,也是要花錢的。
以三樓的場地面積,少說要有個三萬打底子才能啟動。
賬上流水已經快干掉,還欠著煤錢,這個月工資一付,就一點錢都沒了,從哪來這筆錢?
“借啊!”陸岳濤說。
“從哪借?”陸澤平問。
能借的都借過了,做生意不怕欠債,就怕買賣差,買賣越差,越沒人肯借你錢,這時候誰肯拿錢出來,陪著浴池一塊去死?
總不能借高利貸來賭這一把吧?!那要是輸了,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找趙立龍借!”
陸岳濤說:“兩臺老虎機放著快兩年了,他分賬拿大頭,平時又不怎么花錢,我看過帳,這么久下來,他手頭應該有三四萬!”
“趙立龍?”
陸澤平琢磨了片刻,還是搖搖頭。
他也曉得趙立龍手頭應該有幾萬塊錢。
可是交情歸交情,錢歸錢。
趙立龍現在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這點錢算是他的棺材本,傍身錢,他怎么可能愿意借?
“趙立龍風光過,又坐過牢,別看他大大咧咧的,跟你稱兄道弟,人其實很現實。”陸澤平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陸岳濤卻道:“重情義不代表沒腦子,現實也不代表一毛不拔!我要是能讓趙立龍拿錢出來,爸你做不做?”
“你有什么辦法能讓他拿錢?”
“具體怎么做你就別管了,我試試,就算不行,無非也就是關門大吉而已,不會比現在更差,反之,要是他愿意拿錢,你做不做?”
陸岳濤這一番連敲帶打,軟硬兼施,講道理、施威逼、賣感情都用上了,陸澤平的思路終于被他帶進了‘坑里’,說:“行!只要能弄到錢,我立刻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