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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神明的關注

  沈夢溪是大名,是領主,同時也是武藏國的守護代之一。

  戰國時代是一個下克上頻繁發生的時代,同時也十分講究名分大義,守護大名是室町幕府任命為守護職的地方武士團頭領,控制所在國的莊園您守護代是守護大名的代理,由守護大名的譜代家臣代理,處理當地一切事務。

  守護大名包攬地方上的行政、立法、司法,守護代就代理守護大名行駛這一切權力,

  因此沈夢溪的身份在名義上就是當地的地方官,權威來源于幕府,盡管幕府并不見得喜歡這種下克上的家伙,可是這就跟曹操以大漢丞相自居也不見得漢獻帝打從心底里認可。

  武士們攔著一個遞著狀紙的老頭,黑川家的武士們在新田間章的帶領下將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膽,是誰給了你的勇氣竟然沖撞殿下的依仗。”新田間章見著沖撞過來要拿著上訴狀的老頭,恨不得直接就讓武士們將這個大膽無禮的家伙砍了。

  只是他瞅了瞅面前這個身穿已經漿洗得發白的武士服,已經邊角出現磨損,似乎還穿了不斷的年頭,不過卻明顯不是普通的農民,而應該地方上的小名主,屬于國人。

  中國春秋時代的國人是指都城中的民眾,百姓則是貴族們,因此一旦出現國人暴動,即便是天子也很可能被趕下臺,他們是周王朝以及春秋各國諸侯的支柱,同時一旦支柱不滿也很容易顛覆王室。

  曰本戰國時代的國人則是擁有土地的名主甚至是地侍階層,因此這就不能直接一刀砍了。

  守護大名是和國內的武士結成主從關系,控制自己的領地,統治農民的封建領主,小名主和地侍階層是黑川家取代原來的守護代佐倉家,結成的主從關系,是黑川家統治的基本盤。

  新田間章接過稲川宗吾遞過來的上訴狀,只是看了一眼,臉色頓時鐵青,怒斥道,“我原本以為你身為名主,知曉君臣大義,誰知道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你難道不知道無論如何只要越級上訴都是死路一條,你現在趕緊回去,我給你一條生路,你去找當地的代官,由他來受理,若是驚動了城主,今日你只有死路一條。”

  從古至今,不論是歷朝歷代、古今中外都不允許越級上訴,守護大名擁有對于地方中各種刑事以及豪族之間家產糾紛的裁決權,因此如果是底層國人上訴,都可以訴諸于地方上的代官,直接越級簡直就是無視制度,死路一條。

  稲川宗吾聽見新田間章的訓斥,只是跪在地上,眼皮都不抬一下,低聲說道,“新田大人,此事我已經訴諸代官,只是代官并沒有受理。”

  新田間章對此心知肚明,課稅提高這件事是在評定會議中由首席家老秋山正亮提出來的,黑川家的重臣們都同意的,而他當初也并沒有表示反對。

  黑川家缺錢,不找領地內的商人要錢,不找農民收稅,哪來的錢養活黑川家的武士們,以及他們這些重臣們。

  “稲川宗吾,要么回去,要么死,黑川家的法度就是如此,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新田間章鄭重提醒,見著稲川宗吾沒有絲毫退意,直接揮了揮手一把將手中的上訴狀撕掉。

  此時并不是后世江戶時代,沒有幕府官員接到攔橋呈訴狀就必須接的規矩,武士們看見新田間章的示意,正準備動手的時候,身為大名的沈夢溪就到了,緊隨其后的是黑川家的數位重臣。

  沈夢溪一把拿過新田間章手中撕成兩半的上訴狀,上面控訴著黑川家的課稅之重,稲川宗吾作為村長獲得了其他村子的聯署,希望減輕課稅,降低地租的請求。

  沈夢溪將上訴狀遞給首席家老秋山正亮,秋山正亮草草看了幾眼,隨后就將上訴狀遞給了其余的家臣.

  “這是十分無禮的舉動,身為村長,竟然無視黑川家的法度,越過地方代官越級上訴,其罪是一,驚擾殿下出行,其罪是二,課稅、地租乃是黑川家上下集體決議,均衡各地稅負而來,何來過重,你胡言亂語,混淆視聽,其罪是三…”

  秋山正亮怒不可遏訴諸著稲川宗吾這位村長的一條又一條罪狀,唾沫星子直飛,片刻后向著周圍的武士說道,“來人啊,將其頭以儆效尤。”

  “秋山大人,這么重的地租課稅,再加上近年來的干旱,你是想要讓我們餓死嗎?”稲川宗吾早已經對于自己的生命毫不在乎,只是聽到黑川家家老秋寒山正亮這番在城主面前毫不留情的話,不由身軀一震,眼神通紅地說道。

  “法度如此,莫要怪我們不體恤民情,地租課稅絕不能少,至于年過六十之人完全可以去山中就食,既減輕家中負擔,也不至于讓人有所掛礙。”

  秋山正亮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打量在面無表情什么態度也沒有表現出來的主君沈夢溪身上,然后將自己的建議提了出來。

  童話世界中,因為饑荒來臨,家中糧食不夠,所以剛出生沒有多久的小孩會被圣母瑪利亞接走,帶到天堂養大,實際上象征著嬰兒被餓死。

  沈夢溪曾經經歷的童話故事《糖果屋》中,那兩只由人變成的小羊羔兄妹,正是因為家中糧食不夠,所以被狠心的繼母拋棄,丟棄在森林之中。

  讓年滿六十歲的老人去山里就食,真當六十歲的老人是武松,還不就是拋棄山中喂狼的另一種好聽說法。

  “如果我是普通的農民,我一樣也會餓死的。”稲川宗吾大聲控訴。

  “那么,你為什么不在家中餓死,還要給我們添麻煩。”秋山正亮怒斥,現在可是在主君面前。

  桔梗此時早已經走了過來,見著跪在地上向著黑川家的家老,向著沈夢溪上訴的稲川宗吾村長,雙方的對話,讓她聽得眉頭直皺,這種禽獸的話居然都說出口了。

  “秋山大人,您情緒激動說錯話了,我知道這不是您的本意。”

  沈夢溪輕聲說道,雖然這是統治階級的真心話,他們甚至認為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沒有什么錯,但是正大光明說出來,這就絕對不符合天道觀,不符合幕府辛苦推崇的程朱理學這些儒家思想觀。

  “殿下,我們這兒是關東。”秋山正亮也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番真心話有些不妥,不過也就僅僅有些不妥,他并不認為自己錯了。

  這里是野蠻的關東,在京都那些地方,關東的武士全是野蠻人,都是蠻夷,既然是粗鄙的蠻夷,那么搞出一點事也是很正常的。

  黑川家的家臣們紛紛皺著眉頭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國人們抗議課稅,這已經僅次于農民暴動參與一向一揆,推翻領主了。大國魂神社用來舉行祭祀的正殿威嚴氣派,宛若宮殿,作為門面黑川家曾經數次撥款興建。

  黑川家的武士們站立在兩邊,重臣們位于沈夢溪附近,名主稲川宗吾被壓在地上,所有人都在等著作為大名的沈夢溪對于他的罪行來進行評判。

  “讀過書嗎?知道武家的倫常嗎?”沈夢溪以這個世界符合自己身份的語調問話。

  “還算認得幾個字。”稲川宗吾回道。

  “國人們都過得很苦嗎?”沈夢溪問道。

  “最近三年連續干旱,餓死的,生病的不計其數。”稲川宗吾剛說完,秋山正亮當即說道,“謊言,黑川家治下一切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武士用鋼刀保護國人,爾等農民供養武士此乃天經地義,這乃天道。”

  “官府收稅、勞役、軍役,我們一個都沒有落下,然而不論是鄰國的入侵、山賊的進攻、旱災的發生,官府除了收稅又有什么作為。”

  稲川宗吾眼睛露出精光,面對首席家老秋山正亮的氣勢竟然毫不畏懼地直逼上去。

  “我等武士本來就比爾等高貴,不服武士統治,只有死路一條。”秋山正亮氣急敗壞,竟然在城主面前如此頂撞,這是他擔任黑川家首席家老后就再也沒有經歷過的事,就算是城主也對他分外尊敬。

  區區一個農民,一個小名主,竟然敢這樣和自己說話,他當自己是誰。

  “農者,直耕直織,安食安衣,無欲無亂,本來就不關武士們什么事,不是武士保護了農民,而是農民養活了武士,將農民置于武士之下,簡直就是養子將養父踩在足下,這才是罪過。“

  稻川宗吾怒斥著在場的武士和大名,武士的鋼刀正要落在他的腦袋上,另一把鋼刀直接擋在前方。

  “說,讓他說,讓他好好說,有多少說多少。在大國主神的面前,在神靈的見證下。”

  沈夢溪抽出武士刀擋在了秋山正亮的刀,臉色平靜,佯裝怒火,實際上卻是心情復雜。

  他已經明白農民們最大的訴求是什么,那就是想要減稅,減租,然而身為統治階級的在場家老們沒有一個人愿意同意。

  “殿下,這種刁民讓我直接殺了不就好了嗎?”秋山正亮對于沈夢溪擋住自己的刀有些不解,眼神中對于這個刁民稲川宗吾心中充滿恨意。

  這是完全否認武士存在的意義,在這個武士的國度中,簡直就是豈有此理,應該下地獄。

  “禍亂天下,欺凌萬民,攪亂天下秩序的不正是你們武士嗎?”

  稲川宗吾大笑著說著,沈夢溪望著周圍的天空,發現一時間風云變色,似乎是從剛才那句話在神明的見證之下。

  大國主神是豐葦原中國(人間)的君主,三貴子之一須佐之男命的女婿,國津神的眾神之王,神格僅次于天津神的三貴子之下。

  稲川宗吾不斷訴說著,罵著黑川家,罵著沈夢溪,罵著武士們,突然間狂風出來,烏云彌漫,沈夢溪戴在頭上的烏帽子被狂風直接吹飛,一時間神社之中飛沙走石,

  稲川宗吾還在罵著,一股神秘而親切的力量突然降臨在神社之中,荒川靜之神官跑了過來用手按著自己的烏帽子喃喃說道,“怎么會,這是大國主神的力量。”

  不論是古代,還是中世,不論是涉及到天皇皇位的歸屬,將軍之位的繼承,亦或者案件的裁判,不論是朝廷還是幕府都有過求助神靈的舉動。

  孝謙天皇曾經有過想要讓位給僧人道鏡,最終求助于神明的例子,室町幕府的將軍足利義教繼位時,也是通過八幡大菩薩的神判下選擇繼承人的。

  因此身為大國魂神社,大國主神官的沈夢溪說出將這一切交給大國主神來注視,來評判,這就意味著神明的意志親自降臨了。

  沈夢溪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氣氛,家臣們一個個面紅耳赤,面對稻川宗吾的辱罵除了閉嘴之外竟然沒有別的辦法。

  神社的附近的樹木開始枯萎,似乎是因為稲川宗吾的責罵,所以代替了黑川家而受到了攻擊。

  因為面對領主課以重稅的農民,在村子所有人的期望下書寫了請求領主降低地稅減稅的上訴狀,攔住了在神社中進行參拜的領主,遞上了上訴狀,然而武士們并不認為這是可以接受的,因此農民辱罵宮殿中的大名,罵的很難聽,很難。

  原本晴朗的天空烏云密布,原本郁郁蔥蔥生命力旺盛的樹木,因為這罵聲逐漸枯萎,武士們想要抽出他們的依靠,身為武士力量的武士鋼刀,然而卻最終沒有斬下去。

  農民的話說的是真的,也正因為是真的,所以才讓武士們更加難堪。

  身為領主的自己,你又該干什么。

  支持農民的訴求,同情農民的遭遇,下達命令免除農民的賦稅,最后的結果卻是讓自己被黑川家的家臣們推翻流放。

  站在自己身為領主,統治者的立場上,無視農民們的上訴,無視他們的不滿,蠻橫地站在統治者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讓原本身為屠龍勇士的自己化身成為惡龍。

  我應該怎么做,誰能告訴我,應該怎么做。

  風停下來了,武士們那殺人的目光,恨不得直接殺掉稲川宗吾,黑川家的家臣們全是如此。

  稲川宗吾必須死,沒有誰可以在神靈面前如此辱罵他們,哪怕這個農民說得都是正確的。

  沈夢溪微微閉上眼睛,隨后看見桔梗的目光注視了過來,她的眼神里帶著哀傷和惆悵,望向自己的時候充滿著哀求。

  “桔梗,是你的話,你會怎么做呢?”

  “放了他吧,求你了,放了稲川宗吾大人吧,他是一個好人。”

  沈夢溪和桔梗彼此凝視著對方的目光,似乎是在進行心靈之間的溝通。

  放了他,他是一個好人,可是難道我就是想要當一個壞人嗎?

  沈夢溪看見首席家老秋山正亮和新田間章傳過來的目光,以及黑川家武士們的怒意,心中猶豫,隨后卻搖了搖頭下定決心,于是將目光望向稻川宗吾說道,“你說得很對,我準備釋放你…”

  沈夢溪的話剛剛說完,隨后就見著稲川宗吾那迎面注視過來的目光,眼神中帶著決意以及某種希冀,那是某種莫可名狀,類似于老婆羅門圣人的眼神。

  沈夢溪看穿了他的視線,明白了他的心意,那種舍生取義,大無畏的決意。

  秋山家老聽見城主要釋放這個大膽的農民,眼神中流露出不滿,隨后就見著沈夢溪接著說話。

  “大國主神見證了你的話并無虛言,你說的很對,可是難聽的話終究是讓我入耳了,拉住我的出行,越級上訴,侮辱我,這些我可以不與你計較,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竟然侮辱黑川家的重臣們,來人給我割掉他的舌頭,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夢溪說出自己對于稲川宗吾的懲罰,隨后看向黑川家的重臣說道,“今年的稅免了,勞役免了,地租減一半。”

  “殿下,不可以啊!”秋山正亮大聲說道。

  “做錯事要認,敢做要敢當,秋山大人,執行吧,這是我的命令。”

  沈夢溪輕飄飄地說道,隨后轉身離去,桔梗看向他想要說話,卻和他擦肩而過。

  處罰了稲川宗吾,就可以對于整個領地減稅,同時向其余的家老表示,自己還是站在維護他們利益的城主身份,統治者的階級立場上。

  哼,早晚我會改變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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