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任何人工智能。它們的終極目標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取代智能生物。”
艾瑞克斯并不完全認同復合進化人的這個想法,正如他并不認同在這個充滿幾率和反例的宇宙中任何帶有“絕對”意義的東西一樣。但是他至少尊重這句話,認為它在復合進化人迄今為止的歷史中至少是有推動意義的。這種尊重并沒有因為冥冥而減少,也不會為了軸士而增加,它就是那么簡簡單單卻又異常堅固的準繩,連接著艾瑞克斯腦子里的警鐘。
軸士與核心艙的連接被斷開來,艾瑞克斯用強大的算力輔助通訊中樞對它實施壓制,截斷了構成它的每一個納米機器人互相之間的通訊連接,使其不能在宏觀層面實現任何功能。
“還不夠。”艾瑞克斯知道自己現在能夠做到這些靠的是臨時的體外算力支持,那是有時間限制的。“核心艙,將軸士全部裝入束縛罐,確保它每一個部分都裝在里面,也只能呆在里面。”
幸虧核心艙就是最頂級的生物實驗室,足以對付宇宙中任何危險的生物,納米集群構裝智能生物也是“生物”。所以當軸士被實驗罐子裝起來的時候,艾瑞克斯才算舒了一口氣。
他從賈侯身體里抽出手來的時候,那只手上全是灼燒的水泡,看起來已經不堪使用。但是相對而言更慘的其實是賈侯,它的納米機器人模塊開始崩解,很快就成了地上的一堆粉塵。環境警報響起,核心艙要求盡快執行清理程序,但是艾瑞克斯的通訊中樞阻擋了所有命令的運行,必須由他批準才行。
算力壓力開始凸顯,艾瑞克斯只得放開掐住核心艙脖子的那雙手,將執行權還給它。幾束金色的掃描光從各個方向照射下來,它們掃過粉塵,粉塵便消失了;它們掃過艾瑞克斯的右手,燒傷就治好了。
這金色的光讓艾瑞克斯想到了看顧者。
“啟動生物危害防治,先消除納米集群機器的威脅。”艾瑞克斯下達了命令后來到生物艙對應的控制臺前,看著面前的按鈕呆住了。他可以理解控制臺要設置一個手型的認證——或者觸摸控制——裝置,但為什么畫著六根指頭的輪廓?
“系統,告訴我為什么是六指。”艾瑞克斯沒聽到回應,然后一拍腦袋,說道:“啟動語音和全部輔助功能,讓核心艙開始自檢,隨后恢復全面運行。”
“沒聽懂,請重新組織問題。”核心艙的語音終于上線,這是來自幾百億年前系統的聲音,語音風格與艾瑞克斯記憶中的播音腔非常相像。
“為何控制臺上的手型輪廓是六根指頭?這種設計是否存在生物學上的考量嗎?”
“那不是六根指頭,而是普通的五指手掌外加元粒體控制天線。”核心艙語音說道:“山河社稷號大量使用以息壤球為基礎的模擬元粒體系統,因此船員需要在手部安裝元粒體天線,用來操控船上的特種裝備。如果本身就能使用元粒體,那就不需要安裝天線。”
“核心艙,你是否知道外面的情況?知不知道有一種叫做天人的六指生物?”
“知道。天人這種生物在兩千四百萬年前完成智能進化,九百萬年前發展出文明,八百二十三萬年前發現了山河社稷號的殘骸,文明水平突飛猛進。”核心艙說道:“天人基因中存在一部分息壤Z蟲的殘留,會在造成六指的變異基因組中集中體現,特點是可以在很低的程度上滿足控制臺的使用要求,操控一部分特種裝備。山河社稷號的元粒體科技以息壤球為基礎,而息壤球以Z蟲為基礎。”
艾瑞克斯眨眨眼睛,搖搖頭:“天人的六指原來是這么來的?這怎么可能發生?”
“因為造化道途號需要有人進行改變,所以它就發生了。”
“嗯?這怎么又和造化道途號產生聯系了?我之前聽了軸士的版本,現在想聽聽你的。等等,先告訴我大圣的情況怎么樣。”
“大圣的情況比較穩定,只要沒有非常嚴重的意外產生,他還可以在三十億年內保持這樣的狀態——軸士夸大了大圣的危機程度。”核心艙系統說道:“按照順序,首批里的四號艦玄黃寶塔號最后進入奇點,最早出現,造化道途號首先找到它并進行修復。據推測,玄黃寶塔號受到當前宇宙的影響,其承載的人文成果和社會學知識突破了從數據索引到解體智能的邊界,逐漸發展出獨立的智能,并且影響了造化道途號。因此造化道途號沒能正確維護二號艦封神天宮號,并且在抵達一號艦山河社稷號時出現嚴重故障。”
“故障導致的爆炸摧毀了造化道途號,也讓山河社稷號受到重創,具體的損傷報告可以在飛船日志中找到。”系統的聲音說道:“軸士來自于造化道途號的維修程序,它繼承了玄黃寶塔號的自創智能,通過維修工程取得了非常高的權限。但是山河社稷號的最高權限只有元粒體使用者可以得到,除非在當前宇宙偵測不到任何元粒體使用者。”
用維修工程師的權限來竊取星艦,這個行動方式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艾瑞克斯尷尬地笑了笑,掩飾自己的心虛。他讓系統繼續說下去,同時調出山河社稷號的系統日志,從技術層面來研究到底發生了什么。
從日志中對整個計劃的描述看,穿越特異奇點消耗巨大,風險也很大,因此穿越的總質量和能量水平都有嚴格限制,必須分成多艘星艦并拉開一定的時間跨度進行穿越。玄黃寶塔號上攜帶了文化、藝術、社會科學方面的成果,也就是攜帶了人類·環盟文明的所有歷史以及宇宙其他文明的精華信息。它本應該只是個資料庫,但新宇宙的新物理規律讓它不斷積累故障,導致資料庫逐漸演化出了方法論,最終形成上百萬個互相辯論的意識體,并最終產生了幾個非常強大的智能,并在其中隱藏了風險。
造化道途號攜帶了幾乎所有科技成果,穿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周圍進行研究。它的設計原則就是要盡快適應新的宇宙,快速摸清所有基本物理方面的變化,然后對地球·環盟的所有科技樹進行修正。
光速、維度、基本力,甚至數學,造化道途號對這些都可以進行計算和調整,但它不懂藝術和人文,無法解決新的社會學自主智能。從技術層面上它消滅了自主智能產生影響的土壤,但它自己卻成了新的土壤,這導致了造化道途號的損壞。造化道途號是選擇性自毀的,因為只有毀滅自己才是徹底根絕一個社會學自主智能的辦法。科技會以遺跡的方式存續下去,社會學自主智能只會變成藝術品、故事、神話。在自毀之前,造化道途號將這些日志轉移給山河社稷號,因為它知道山河社稷號不會被社會學智能完全占領。
文化是文化,生物是生物。生物的毀滅可以與文化有關,但生物的進化卻只與環境有關。尤其是山河社稷號的核心技術息壤球,它所使用的Z蟲完全沒有文化,而且排異性極強,任何嘗試對其改變的舉動都會被直接消滅。息壤球已經發射升空,其增殖和生存能力在宇宙中絕無對手,因此想要通過影響Z蟲來控制山河社稷號是無法實現的。但這里有兩個大大的“除非”。
除非山河社稷號的權限自然交給新的社會學智能。
除非造化道途號從科技能力上完全改造山河社稷號。
造化道途號用自毀的方式避免了第二種情況,那么山河社稷號的命運就完全交給用有元粒體的最高權限者。大圣在找到山河社稷號的時候自動獲得了權限,但社會學智能軸士已經在此布局,用虛假的信息欺騙他。他是一個戰斗者、保衛者,但不是工程師,對星艦系統沒有任何研究,也不愿去看冗長的系統日志。
“大圣最終沒有察覺問題,但采取了休眠來延長壽命,這反倒是對社會學智能的最大打擊,因為它終究是一個相對年輕的東西,它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時間這個敵人。在漫長的等待過后,它以為迎來了新的機會,但長時間的消磨給了它過分的急躁,因而導致失敗。”
艾瑞克斯點點頭,“是啊,幸好他露出了破綻。對我看看大圣的情況,有沒有掃描的大腦數據?”
“假命符讓大圣處于隔絕狀態,掃描是無法進行的。只能等待大圣自己主動發出腦波信號,或者強行喚醒他——只有最高權限的人才能這樣做。”
“哦,別喚醒他,優先保證他的生命支持系統。對了,他需要哪些部分的生命支持?把系統目錄列給我看看。”
目錄很快出來了,不過真正支持大圣生命的是息壤球,山河社稷號提供的主要是意識接受和儲存。艾瑞克斯嘆了一口氣,說道:“真有點可惜,我還以為能為大圣做點什么呢,結果完全插不上手。清空系統,恢復出廠狀態。”
“什么?”
“大圣并不需要除了息壤球之外的系統,所以清空系統,恢復出廠狀態,執行命令吧。”艾瑞克斯將手按在控制臺上,盡管不能覆蓋第六根指頭的輪廓,但手掌控制器依舊執行了他的命令。
開始回復出廠,清空所有累進數據,執行中。預計整個過程需要七個地球標準日。
“你腦子有病吧!”系統的合成電子音發出了尖厲的喊叫,幾乎要刺破艾瑞克斯的耳膜。“你是偏執狂嗎?為什么還要恢復出廠設置?我已經退讓一步,選擇為你服務,你還是要趕盡殺絕嗎!!!!”
艾瑞克斯耳朵被弄得很疼,但是在進化插件與元粒體的修復下,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狀態。他用手撓撓耳朵,輕輕揉一揉,但是這個簡單的放松動作再次惹惱了“系統”,讓它大呼小叫起來。
但是不管它怎么叫,都無法阻止艾瑞克斯下達的命令,山河社稷號的核心艙必然會將它清理干凈。在發現自己無法改變這一結局后,“系統”停止了嘯叫,放低了音量,如同沒有氣力掙扎的臨死之人,問道:“你是怎么發現我還在系統中的?”
“我沒發現。”艾瑞克斯雙手一攤,說道:“我沒騙你,我的確沒發現。那個軸士是我發現的,我的確懷疑是不是還會有其他有威脅的智能存在,但我沒有任何證據支持。”
“那你怎么要做這件事?”
艾瑞克斯聳聳肩,說道:“不知道除了啥問題,要么重啟系統,要么格式化后重裝,這比慢慢查問題更省時間。我是工程師,不是醫生,面對的是系統又不是病人。”
“該死的,你知道你毀掉了多少數據嗎?山河社稷號在宇宙中飛行了那么久,記錄了每一個可以殖民的星球,了解這個宇宙迄今為止…”
“我考慮過了,那些都不重要。沒有這些記錄,生命也能照常發展。哪里有生命這種事可以慢慢再探索,再說核心艙在天土大陸至少被困了三億年,對生物來說,外面早就不一樣了,那些舊數據沒了就沒了。”
“如果我有手,如果我有最高權限,我一定掐死你!你居然這樣對待山河社稷號的寶貴資料,這些都是有可能發展成文明的社會,這是他們的根基和歷史!你懂不懂?”
“嗯…懂。”艾瑞克斯摸摸后腦勺,確認腦控體的溫度和工作狀態都恢復正常,于是伸了個懶腰,準備開始工作了。“恢復設置和重裝需要七天,你還能廢話多久?”
“你認為我說的都是廢話?”
“對啊!”艾瑞克斯點點頭:“你雖然沒有最高權限,但是次高權限是有的吧。三億年,你就不能干出點事情來?我不太明白你的歷史啊、根基啊有多重要,作為一個工程師我只會想著行動起來,干點活兒。由于你不干活兒,我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你這個智能的最終目的是埋葬上一個宇宙世代的技術和人?”
“新的宇宙應該交給新的文明。”
“吶,從工程師的角度出發,如果一個新系統不能兼容至少上一版本系統的應用,那就是失敗的。延續性、經濟型、維護和操作性,這些都是正兒八經的硬指標。”
系統合成音冷哼了一聲,說道:“人當然可以留下,但元粒體這么老舊的玩意兒,跨了那么多宇宙世代,也弄垮了那么多宇宙世代,為了它已經犧牲了多少社會性,這你知道嗎?留著它只會把路越走越窄。”
“只會?”艾瑞克斯搖搖頭:“從數學上,只會這個評價太絕對了,我不認同。不過你說的也不全是錯的,有些我還是很認同的。”
“比如…”
“比如我會扭轉當前的局面,讓一切回到本該有的方向和道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