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82 自我鞭笞
身體在黑暗的地下河中隨波逐流，起起伏伏的旅程看不到盡頭。艾瑞克斯的太空服確保他能夠浮在水面上，同時他用元粒體將鐺鐺的肩膀附近的衣服變成氣囊，用繩子將兩個人綁在一起。原本這根繩子是用來回到溶洞頂的，現在用來確保昏迷的鐺鐺不被水流帶走，但至少能讓艾瑞克斯放松身體，在漂浮時進行思考。
“失誤了。”冰涼的水幫助艾瑞克斯理清思路，他根據之前的異象逐漸拼湊出發生了什么。“地面的星艦殘骸非常不安全，而且還有殺手恒星推波助瀾，我應該更加小心謹慎，留出遠比平時更多的安全距離才對。如果能多走二十公里，我就不會失去小筋斗云了。”
回憶之前，他看到整個地面被吸上天空，在殺手恒星的照耀下變成浮空的隕石。可怕的引力炸彈不斷向內吸入一切物質，如同不斷壓緊的彈簧，到達極限后就會崩潰，壓縮的力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幾乎可以毀掉一切。那種爆發并非高速化學燃燒引發的爆炸，而是引力層面上的聚變，在各個方向上存在巨大差異。很有可能會讓人的腦袋以五倍音速飛出，而身子只有四十公里每小時的速度。
物體會四分五裂，變成無法還原的碎片，艾瑞克斯認為小筋斗云面對的就是那種結局，核聚變反應堆更結實一些，所以形成的碎片數量肯定會小一些，但也不會留下全尸。引力炸彈可能將星艦墳場中所有的危險品集中到一起，然后一并引爆，那早就超出了太空服的護盾的承受能力。他身上穿的只是太空飛行的常服，又不是復合進化人的戰斗裝甲，他就不該穿著這身衣服出現在戰場環境中。
幸虧有一條奔騰的河流，幸虧它不斷深入地下，帶著艾瑞克斯躲開了爆炸范圍。同樣，幸虧他們在爆炸發生之前就進入溶洞，剛好避開了最危險的范圍，錯開了最危險的時間。承載著艾瑞克斯和鐺鐺的河水曾一度減速、減量，說明它的上游肯定受到了引力炸彈的波及。但在幾條支流匯入之后，河水流速重新正常起來。
河流匯聚越多就越可能是干流。艾瑞克斯最害怕河水越來越少直到斷流，或者消失在某個不見底的深坑中。河水越寬廣，在地下生活的生物就越可能聚集到河流兩旁，或許真能見到鐺鐺所說的部落。雖然失去了費勁心力保留下來的小筋斗云和核聚變發動機，但最重要的東西并沒有消失，那就是技術和希望。
“嗯…”鐺鐺發出呻吟，眼球在眼皮下移動，眉心微皺，似乎在努力醒過來。艾瑞克斯拽拽繩子，將她拉到身邊，手背放在額頭上。
還是有些熱，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周圍的水溫只有十多度，一直在不斷流動，這都不能讓鐺鐺降下溫度來，說明她身體內的器官因為放射線而嚴重紊亂。“如果你是星艦零件，我還能修理一下。但可惜你是個人，我的元粒體根本不想幫你。”
其實也不是不想。艾瑞克斯嘗試過將手掌按在鐺鐺身上，要求元粒體清理她體內的放射性殘余。他以為自己有機會看到手掌發光，然后病人就痊愈的景象，但事實上沒有發光，什么事情也沒發生。
元粒體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畢竟艾瑞克斯都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這不同于建造星艦，那時他是工程師，知道每一個零件該是什么狀態、該在什么地方、該發揮什么作用。對于人體，他的知識僅限于身體器官的名稱和功能，至于平時怎么運作和實現功能、怎么互相協調形成有機整體，不在他的知識庫中。
不過他試了試給鐺鐺的腦子做手術，這一次元粒體就發揮了作用，將留在她頭部的威脅消除，減輕神經系統的壓力，大大緩解了她的癥狀。能做到這點，多虧艾瑞克斯在腦控體手術和腦部記憶移植方面的學識。不管怎么說，他是個敢對自己腦子下手進行人格轉移的家伙，就算沒能完全成功，依舊不妨礙他的確是這方面專家的身份。
艾瑞克斯輕輕按摩鐺鐺的太陽穴，呼喚她的名字，嘗試叫醒她——至少可以詢問她的狀況，更容易做出應對。不過這樣做顯然讓她更舒服，所以鐺鐺的眉心舒展開，呼吸也變得平順，再次沉沉睡去。
“舍不得用力捏下去，還是算了吧。看來有必要抽時間學習人體的更多知識，這樣元粒體就可以強化肌肉了——或許師父的超高速和超級力量就是這么來的。”艾瑞克斯從鐺鐺腦袋上收回手指，自己的腦袋里卻多了一個想法：
我用元粒體加強自己的腦子會怎樣？
元粒體能夠制造幾乎一切物質，這包括腦神經需要的所有類型的細胞，只需要艾瑞克斯下達命令就可以。他在大腦方面的知識完全不亞于對星艦的了解，只不過大腦是艾瑞克斯的興趣，而星艦方面的興趣完全是屬于張千禧的。現在的艾瑞克斯只想著制造出最好的星艦，但不代表他不能造出更強的大腦。
“腦控體，搜索記憶區，將腦控體手術的案例取出來，尤其是關于目前大腦的案例。”
該部分知識存儲較深，需要更多表層記憶緩沖區進行讀取。需要暫時消除雅泰地球星艦的資料，是否授權操作？
“同意。”艾瑞克斯等了十分鐘，腦控體提示已經讀取完畢，他就開始“閱讀”。那些關于腦控體手術和大腦構造的知識在他的生物體大腦中，現在他閱讀的是案例，是他以前打開“奴隸”和“自己”的腦殼，實際操作過的手術。
艾瑞克斯痛恨自己的這段歷史，知道它們就儲存在腦控體中，但從不去翻閱。就算他現在已經接受了曾經的歷史，放下了心理包袱，但看到那些過往依舊會犯惡心。沒辦法，他若想讓元粒體在他的大腦中更有效、更安全，那就必須先知道自己大腦的情況。
在腦控體手術之前，艾瑞克斯用復合進化人最好的科技對他的手術目標進行了最全面的掃描和記錄，詳細分析了這個大腦的優勢和弱項，做了極其精確的手術設計。艾瑞克斯經過認真思考，認為這個手術設計的確考慮到了方方面面，只是沒想到他擁有元粒體，而元粒體會讓植入的腦控體發生那么劇烈的變化。
以復合進化人的視角來看，這個要進行手術的大腦來自“低等生物”，有許多可以調整的地方，不然難以發揮“頂級復合進化人”的能力。這一部分手術計劃要在完成精神轉移后，通過微型機器人定位構造技術，趁著記憶神經突觸生長、重構的時候完成。由于腦控體和元粒體造成的大停電，這一部分手術沒有開始，否則也就不會有張千禧的記憶保留下來。
“那么現在這些手術可以進行嗎？”
艾瑞克斯一直下意識回避自己腦控體手術的相關問題，直到現在，直到他通過元粒體、通過星艦資料庫和自己的師父重新建立起信心，才能夠真正與這段歷史面對面。盡管仍舊鄙夷復合進化人對其他種族的態度，但他不得不承認，那次大腦手術的水平的確高超，而復合進化人的大腦結構確實更“先進”。
他丟失了大約五六年的記憶，用這部分的損失，他得到了腦控體和艾瑞克斯幾乎全部的知識與記憶。這說明復合進化人對大腦的利用率更高，他們在“先天”上的確比普通地球人更強。
為什么要給先天這個詞加引號呢？那是因為復合進化人并不是自然產生，本身就是基因工程的結果，只不過在基因工程時不追求工廠化的統一，而是最大可能追求“可控隨機”。即便這樣，復合進化人也不是全都能接收腦控體手術的，成為D階要看每個人對自己大腦的開發利用，要看他們的“學業”，也要看運氣。
安裝腦控體等于復合進化人的成年儀式，而艾瑞克斯屬于成年非常早的“天才”，只是很可惜他的后勁不足。艾瑞克斯認為這與他大腦的部分結構有關，準備在意識轉移手術中同步強化。現在這些強化資料全都被繼承下來。
“我是個天才。”艾瑞克斯嘆了一口氣，然后想到那些血淋淋的手術，說道：“一個殘酷的天才。”
有了這份手術方案，艾瑞克斯可以從生理上提高自己大腦的能力，換種說法就是增加潛力。更密集的神經系統、更多的褶皺、更多的記憶區密度、更大的能量利用率。生物大腦消耗化學燃燒的熱量，腦控體消耗生物電，復合進化人在這兩個方面的能耗水平都遠高于普通人類——他們有配套的進化插件，這點能耗沒什么壓力。
“神經增長是一方面，能源系統是另一方面。用元粒體的微型核聚變給腦控體供能，長期來看沒必要，但可以部分解決峰值供能的問題。對了，可以用星艦的科技為腦控體建造冷卻裝置，使用核聚變的能量降溫…”
艾瑞克斯滿腦子都是想法，這些想法涉及他一整個腦子，但手術不能滿腦子開始。他必須留一部分用于思考，另一部分進行改造。腦控體中有數據資料，最好不要動，手術由生物腦部分開始。
增加潛力不會造成即時的效果，也不會造成即時的風險。而有著腦控體進行監控，有元粒體隨時修正，風險完全可控。定好方案后，艾瑞克斯就雙手抱頭，將掌心盡可能貼近顱骨。這一次，他的手掌放出金色的微光，元粒體開始“進化”艾瑞克斯的大腦。
地下河的漂流還在繼續，河面逐漸變寬，水流開始趨緩，兩邊已經有了相對開闊的河岸。但是鐺鐺的部落仍沒有出現，河岸上也沒有野生動物，艾瑞克斯雙手的微光仍舊是黑暗地下河中唯一的照明。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鐺鐺終于醒來，緩緩睜開眼睛。
“唔…我想吐。”她發現自己漂浮著，半個胸口、整個肩膀和頭顱都位于水面之上，顯然非常安全。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艾克正用發著金光的手按著腦袋。那金光微微照亮了緊閉的眼球，顯得詭異而神奇。
“看顧者…”鐺鐺口渴，但她發現自己無法移動手臂，低頭也夠不到水面，便立刻呼喚援助。“看…艾克！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啊？”
她已經很努力了，但是聲音依舊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幸好有進化插件與腦控體為艾瑞克斯提供警戒，將他從專注的手術操作中喚醒。
手掌的光芒消失，艾瑞克斯用繩子將鐺鐺拽了過來。“你醒了，這太好了。你現在有什么感覺，需要什么？”
“我全身都是麻痹的，控制不了四肢，我要喝水。”鐺鐺看著艾克，問道：“你是看顧者，對不對？”
“不對。”艾瑞克斯彎曲手掌從河里舀水，用元粒體分離水中雜質，等水靠近鐺鐺嘴唇時里面就只有氧化二氫。“先喝水，不過我一直在給你補充，所以你身體并不缺水，這只是一種感覺。你不用擔心麻痹的問題，我讓你的大腦暫時不接收身體的信號，避免疼痛壓垮你的精神，讓你有機會好好休息。”
“我沒有失去手腳？讓我重新使用它們，好嗎？”
“行，但我有個要求。”艾瑞克斯說道：“恢復你的神經控制后，劇烈的疼痛會非常難以忍受。我給你十秒鐘時間，如果能停止叫嚷，我就認為你能夠忍受，否則我會再次切斷感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鐺鐺點點頭，但是通過她的眼神，艾瑞克斯知道她完全沒明白。不過沒關系，最多不過是疼十秒，不會對她有永久傷害。于是艾瑞克斯將手放在鐺鐺的后腦勺上。
“啊！！！哇哇！！！噢！！”鐺鐺瘋狂大喊，雙手猛拍河水，身子向上一竄，仿佛像海象那樣躍出水面。艾瑞克斯躲開她的拍打，一直在準確地進行十秒倒計時。
事實是最教育人的，鐺鐺在第五秒的時候明白了，終于在最后一秒前努力憋住喊叫，用一張通紅的臉換來保持身體觸覺的資格。一分鐘之后她就對自己的倔強感到后悔，但那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