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在礦場伏擊賊寇不成后,孟忠嗣就一直心亂如麻忐忑不安。
他早就讓人探查過了,孟家莊里的賊寇最多不超過五十人,本想帶人殺去奪回莊子,無奈那些礦工不肯為孟家拼命,哪怕給銀子,肯跟他去奪莊的也寥寥無幾。
孟忠嗣知道,守在礦場不是長久之計,等賊寇壯大,勢必會來攻打礦場。
雖然那幾百個礦工大部分都簽有相當于賣身契的長工契約,但孟忠嗣知道,這些人靠不住。
他們只是為了活命,為了混一口飯吃才來孟家做工,而孟家待他們根本就說不上寬厚,甚至有些刻薄,緊要關頭他們轉頭賣了孟家也一點都不稀奇。
現在,該想想自己的出路了。
孟忠嗣手里握有礦場周轉現銀兩百余兩,這筆錢足夠他去南邊興旺州府買個小院,再做點小生意,日子也能過得有滋有味。
但,他并不甘心于此,礦場里還堆著四萬多斤生鐵,只要把生鐵賣掉,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以往,礦場的生鐵都是介休范家固定時日派大車來拉到張家口的,范家有門道,能把生鐵運出寧武關,還能從張家口堡或者獨石口運出塞外,賣給韃子或女真人。
但距范家派大車來的日子,還有小半個月,孟忠嗣得自己找別的門路把這幾萬斤生鐵賣掉。
為此,他派了幾個人出去,太原和大同都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買家,在這幾日之內把那堆東西低價賣掉。
與此同時,他讓礦工加強工事,圍繞著兩座爐子筑起木墻,深挖壕溝,加強哨探,以防賊寇偷襲礦場。
他倒還希望賊寇來攻打礦場,那伙賊寇才三五十人,給他們三頭六臂也不可能打得下有好幾百人駐守的礦場。
等賊寇一落敗,他就可以帶人追殺出去,趁勢收復孟家莊。
孟忠嗣打得一手好算盤,但他并不知道,他面對的是一伙什么樣的賊寇。
他剛派人出去找生鐵買家,第二天就有哨探來報:孟家莊方向來了二十多個人,個個騎著健碩大馬,背幾桿火器,帶著兩口大鍋和兩個麻袋,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孟老爺。
孟忠嗣急忙爬上一座簡易的箭樓,望東南方向眺望。
沒多久,一支騎馬的隊伍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等對方走近,孟忠嗣看清楚了,他大伯孟圭明就在其中。
那伙人走到礦場大門百步外便停了下來,然后孟圭明和兩個陌生漢子越眾而出。
“里面的人聽著,孟家家主孟老爺在此,還不快快放下兵器,出來迎接孟老爺?”走到近前,其中一個長得器宇軒昂像是賊頭的漢子揚聲喊道。
里面的礦工沒動靜,只有極少數人有些猶豫之外,其他人依然握緊兵器,警惕地盯著外邊。
礦場的管事孟忠嗣告訴他們,孟家莊被賊寇占了,孟老爺被賊人挾持,準備來攻占礦場。
但賊人只有區區幾十個,只要他們守住礦場,不讓賊人得逞,過幾日照樣能開工吃飯,每人還能拿一兩賞銀。
孟忠嗣站在箭樓上,朝外邊怒聲喊道:“無恥小賊,休想誆人,哪怕我家老爺落到你們手上,你們也休想踏進礦場一步。”
外面那賊頭定定望著他,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
旁邊的孟圭明突然開口道:“里面的人聽好了,孟忠嗣忤逆宗族,叛出家門,已形同造反,等朝廷大軍一到,必將蕩平黑山礦場,你們想跟他一起被殺頭不成?”
那聲音有氣無力,帶著明顯的無奈和惶恐,但礦場里依然響起了一陣騷動。
這年頭,還活著的人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他們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想方設法求一條活路,當自身面臨殺頭危險的時候,他們會想盡辦法避免被殺頭。
見那些礦工們開始騷動,孟忠嗣急忙喊道:“慌什么?那是賊人的奸計,就是想唬你們開門,好進來殺光你們這些蠢蛋。”
“該殺頭的是他們,只要咱們堅守到朝廷大軍一到,他們一個都逃不了,到時候,除了賞銀之外,我再給大家伙加工錢,每百斤鐵礦加五文銅錢,每百斤生鐵加五十文。”
聽到孟忠嗣的話,原本騷動的人群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賞銀和加工錢對他們來說極有誘惑力,因為其中大部分礦工是沒工錢的,干得多就能勉強吃飽飯,干得少連飯都吃不飽,更別提什么工錢了。
見孟圭明的話不起作用,外面那賊頭便揚聲喊道:“既然你們執迷不悟,寧死都要跟孟忠嗣造反的話,那我就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吧。”
“從今天起,孟家將會停掉你們的工錢和糧食,我們也會一直守在這,你們休想運一粒糧食運進礦場,就算朝廷大軍不來,也能活活餓死你們。”
“當然,如果誰不想死,不想跟著孟忠嗣造反的話,可以放下兵器出來投降,我們絕不殺降,只會優待投降的兄弟,管飽飯,給肉吃。”
“而且,孟家的護院和鄉勇死了好些個,孟老爺正打算重新編練一支鄉勇,就從礦場中選人,月錢六百文,管吃管住,傷殘轉家丁,死了每人每戶撫恤五兩銀子。”
“是要吃飽飯還是等殺頭,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罷,那個賊頭就帶人退回百步外一個山梁上。
很快,那些人在山梁上架起火器,然后架起大鍋,取來水,下米下肉大鍋熬煮。
沒多久,黃米粥特有的清香和肉湯的濃郁香氣就飄到了礦場里,那幾百個礦工又漸漸躁動起來。
孟忠嗣一連呵斥幾聲,才勉強讓那些礦工安靜下來。
但他知道,人心已經開始動搖了。
孟家從來不會在礦場里存太多糧食,主要是怕那些礦工和山賊搶糧,如今礦場只剩七日糧食,七日之后如果沒有糧食運進來,他勢必會管不住那幾百個礦工。
礦場建在緩坡上,后面是大山,左右兩側是起伏不斷的山梁,要把糧食運進來,就只能走前面那道可通驢車的大道,但如今,那伙賊人就守在大道旁邊的山梁上,就是給驢車按上翅膀也進不來。
除非,帶人沖出去,殺掉或者趕走那伙賊人。
對方才二十幾個人而已,自己有好幾百個礦工,還怕他不成?
想到這,孟忠嗣招來幾個心腹,吩咐一番后,就準備召集人手。
這時,外面山梁上突然下來一個豹眼豎眉的壯漢,啃一條煮得軟爛的馬腿,朝礦場這邊粗聲粗氣喊了句“想吃肉的就自個來拿”。
說完,壯漢就走回山梁上啃他的肉了。
一個穿著儒袍,舉止文雅書生模樣的男子又走了下來,搖頭晃腦道:“孟亞圣有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故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
“孔圣又有曰,防患于先而不致于后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那孟忠嗣一心想造反,爾等礦徒碌碌終日只為飽飯暖衣活與世,為何要冒殺頭之險立于危墻之下?”
說罷,在幾百個礦工一臉茫然大眼瞪小眼中,儒袍書生抖了抖大袖,施施然走回山梁上。
接著,又下來一個滿臉憨厚的小老頭,咧一口大黃牙傻笑道:“大家伙吃了嘛?沒吃的話過來跟俺們一塊吃吧,有金燦燦的黃米粥,還有熱乎的肉湯,來嘛,俺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漢,都不吃人滴哩,俺們大當…俺們大管事說了,大家伙都是苦命人,只要拿了孟忠嗣那逆賊就完事,可不許為難大家伙們。”
小老頭說完后并沒有上山梁,而是蹲在山腳下,咧一口大黃牙朝著礦場傻笑。
上邊又下來一個瘦得跟猴似的半大小子,操一口稚氣未退的聲音老氣橫秋喊道:“俺們原本都是流民,都快餓死了,是孟老爺和大管事收留了俺們,讓俺們當看家護院,給俺們吃的,穿的,三日兩頭還有肉吃,那叫一個快活,你們這些個挨驢踢的不來才好,來了還要搶俺肉吃,俺還不稀罕你們這些挨驢踢的咧。”
聽到這,孟忠嗣再也忍不住了,在箭樓上跳起腳怒道:“你狗日的少糊弄老子,就你那瘦得跟猴似的身板,只一斤三兩肉,誰他媽會請你做看家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