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之是個聰明人,聽說孟家莊正在開千人宴順便埋尸體之后,就遠遠停下來,并派人找到一個孟家莊的哨探傳話。
等哨探來回話,說他們都是善良單純的老百姓,請他過去說話后,陳聰之才帶著兩百個衙役和鄉勇,小心翼翼向孟家莊靠攏。
他當然不相信對方的鬼話,善良單純這個詞跟那群殺人不眨眼甚至敢殺官兵的人沾不上邊。
他甚至懷疑,這伙人是賊寇,孟老爺早就被他們挾持了。
離孟家莊門樓還有兩百步之遠的時候,陳聰之就停了下來,不敢再往前走了。
看了看門樓,依稀看到那個叫秦川的站在上面后,陳聰之扯開喉嚨喊道:“鄙人靜樂陳聰之,見過秦先生。”
秦川只覺得好笑,以為那一襲儒袍的師爺扯開喉嚨吆喝的模樣有點滑稽。
陳聰之又喊道:“知縣大人素聞秦先生文武兼備,才華超眾,又聞秦先生曾代領鄉勇斬殺悍匪兩百級,以顯報銷朝廷之赤膽忠心,特遣鄙人前來犒勞鄉勇,尤以秦先生更應嘉獎勉勵。”
喊完這番話,陳聰之臉不紅心不跳,但總有些別扭的感覺。
他乃堂堂知縣大人座下幕賓,在靜樂縣受萬人敬仰,縣里的縉紳老爺無一不對他恭敬有加,如今卻要對一個山野莽夫恭維打屁,這感覺實在不對勁。
但,這里不是縣城,而是婁煩鎮,那山野莽夫又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手上還握有兩百個積年老匪的人頭,自己只能委屈著點,先哄對方開心,把人頭弄到手再說。
門樓上,秦川笑了好一會后,才喊道:“陳師爺,咱們敞開來談吧,我想要個官,而且要駐守婁煩鎮,你就明說了吧,能不能辦到?”
“能。”陳聰之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以秦先生之文武兼備,之赤膽…”
“行了,恭維打屁就免了吧,咱們談正事。”
秦川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接著說道:“陳師爺,你先拿五百兩銀子來,我把兩百顆人頭給你,全是些牙口易辨認的積年老匪。”
“等知縣大人把我的官帽送來之后,我再把那五百兩銀子還你,所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概不賒賬。”
“啊?”
陳聰之楞了,竟然還要先墊著五百兩銀子?
他堂堂知縣幕賓說的話,還不夠對方取信嗎?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秦川又笑道:“陳師爺,不是我信不過你,我只是信不過你們這些官老爺罷了,五百兩銀子就當墊金,錢到就付人頭,官帽到就還錢。”
陳聰之原本客客氣氣的臉垮下來了。
眾所周知,大明朝廷重文輕武,有人花五千兩銀子才能當上升任一地巡撫,有人只需花八百兩銀子就能在兵部謀一職。
至于衛所的兵官職位,肯花錢的人很少,如果有百戶空缺,不說五百兩了,一個總旗只需花上三五十兩銀子,就能升任百戶,就算是白身,能花上一兩白銀子,一個百戶職也是十拿九穩的事。
如今兵荒馬亂的,餉銀又常年被拖欠克扣,衛所的小兵官能有多少油水可撈。
如果對方那兩百級人頭抵兩百兩銀子的話,他倒是可以一口答應下來,但抵五百兩銀子…雖說那些人頭說不定能給知縣大人帶來不少功績,但這筆銀子并不少,他可不敢隨便應諾。
想到這,陳聰之朝門樓拱了拱手,喊道:“秦先生,實在抱歉,這筆數目不小,鄙人實在沒法做主,可否讓鄙人回縣城請示知縣大人再做定奪?”
“可以。”秦川爽快地答應了,“但我只能給你兩天時間,后天正午之前我沒看到五百兩銀子的話,那兩百級人頭就只能送到陽曲縣太原知府衙門了。”
“好說,好說,兩日之內鄙人定要給秦先生一個答復。”
“那陳師爺請便吧,我就不送了。”
“秦先生再會。”
陳聰之沒有回縣城,而是回到靜游鎮住下,并寫了一封信,派了兩個衙役一人雙馬,連日趕回呈送知縣大人。
而何長保,正在縣衙里焦躁不安地等陳聰之回來。
他已經見到韓冒了,去時帶著三百名衛所兵,歸來時僅有不足兩百名失魂落魄的老弱病殘,幾個軍官加起來那近百名私兵,已經十不存一二。
一問之下,韓冒便神情激憤地告訴他,孟家勾結賊寇,在婁煩鎮布下陷阱,埋伏大軍,等韓冒的衛所軍一到便四下里殺出,人數過千,席天卷地。
韓冒代領麾下三百兵士奮勇殺敵,激戰數個時辰,戰死百名兵士,由于賊軍勢大,韓冒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只得突圍北上,回兵靜樂。
一番激憤陳詞,又為不能剿平匪患而捶胸頓足之后,韓冒就帶著他的人匆匆撤回寧化千戶所了。
這可把何長保嚇得不輕,韓冒都敗了,陳聰之率領的兩百衙役和鄉勇,只會兇多吉少。
如今,縣城里守城的白役和鄉勇不到百人,如果陳聰之的人全軍覆沒的話…他這靜樂縣恐怕就難保了。
想到這,何長保急忙讓家人收拾軟細,準備跑路,一邊焦急地等待著陳聰之。
最終,他等來了一封信。
看完信,何長保先是長長松了一口氣,接著把韓冒家人全罵了個遍,最后拿著信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是跟韓冒穿一條褲子,把婁煩孟家勾結賊寇伏擊韓冒的急報送往知府衙門。
這樣一來,他跟韓冒的關系會更進一步,但他也肯定會逃不掉守備不嚴的罪名。
二是拿五百兩銀子給孟家莊,換兩百級積年老匪的首級去邀功,并將韓冒殺良冒功搶奪鄉民的事如實上報。
這樣的話,他有功低過,頭上的烏紗帽肯定能保得住,再上下打點一番,說不定能趁勢升官發財。
而且,婁煩是靜樂縣的南面門戶,據師爺所說,那叫秦川的莽夫很有些本事,如今已經籠絡了幾百個流民和鄉民,估計能拉出三五百個鄉勇,有他卡在婁煩鎮,南邊的流寇就無法北上進入靜樂。
但,韓冒肯定要與他水火不容,甚至山西行都市和下轄衛所的將官也會不待見他。
再者,據師爺所說,那個秦川是個難以駕馭之人,一旦勢大,要么成為第二個洪承疇曹文詔,要么自立一方或像紫金梁老回回等人一般后患無窮。
對何長保來說,這是兩難的抉擇。
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決定先保住烏紗帽再說。
至于那個秦川是成國之棟梁,還是變成滔天國賊…那是后話了,也是一場賭局,賭贏了,他何長保加官進爵,賭輸了最多躲遠一點。
于是,何長保取來五百兩銀子交予衙役,快馬急送陳聰之。
第二天上午,陳聰之拿到銀子之后,便急急忙忙趕往婁煩鎮。
但到了孟家莊外一喊話,里邊的人說,秦大管事不在莊上。
無奈之下,陳聰之只能耐心等著。
秦川去了黑山。
他帶了二十五個九箕山老匪,騎著戰馬,扛著火器,帶上孟圭明,去收拾孟忠嗣。
黑山礦場,是肯定要拿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