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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有餉遠方來

  十月中旬的長安迎來了難得的秋雨。東渭橋倉年久失修的倉庫和衙門在淋漓的雨水中搖搖欲墜。看守太倉的士卒披著蓑衣斗笠,在大雨中瑟瑟發抖,苦苦等待著換班的時辰。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出現了一隊披著黑蓑衣的馬隊。馬隊之后無數騾車運著穿掛整齊的開元通寶和以麻袋裝納的谷物,朝著南太倉緩緩前進。

  “是…是…是餉!”一個守倉的眼尖士卒震驚地喊出了聲。

  “哪里來的?關中?漢中?”另一個士卒也從昏昏沉沉中清醒了過來。

  “不,是劍南道崔節帥的旗號,是巴蜀的秋餉到了!”守倉的小隊頭目驚喜地高喊出來,“你等守住門戶,待我去報知太倉署衙!”

  然而他跑了幾步,卻茫然停了下來。太倉署早就在半個月之前因年久失修而坍塌了。署內早已經人影皆無。太倉令更是長達一年無人上任。

  “我當直接通報明德門神策軍…”小隊頭目心頭火熱,如此重大的好消息,自然是首先告知神策諸司,方能拿到最慷慨的賞賜。他飛一樣地朝著長安城南門跑去。

  望著東渭橋倉的破敗之像,看著在太倉門前縮成一團,互相依偎取暖的守門士卒,來到長樂坡前的馬隊中人互望一眼,都露出鄙夷之色。

  “這就是長安的太倉,尚不及我會川城府衙的柴房。”

  “長安錢荒已久,破敗已成!”

  “南太倉凋敝至此,就算無人打理,總該有人把它關了吧?”

  “長安早沒有管事的人了!”

  “我等為何還要千里迢迢來送糧餉?”

  一水黑蓑衣黑斗笠的馬隊士卒昂首挺立于東渭橋倉大門之前,高聲談笑,旁若無人,一派桀驁不馴之氣。太倉門前的士卒紛紛把頭低下不敢多說話。

  各地來長安的牙兵一向跋扈,更何況是送錢來給長安花銷的士卒,更是氣頭極盛。在這個糧餉交接的關鍵時刻,誰都不敢得罪方鎮押餉的士兵,否則就算人家牙兵大度,饒了他們不死,神策軍里的校尉也會過來一刀把他們宰了。

  誰敢耽擱糧餉交接,殺無赦,這是仇士良的規矩。

  就在這時,一匹全身純銀色的戰馬突然走到了隊伍的前列。馬上坐著一位腰板筆挺,身材頎長勻稱,高大威猛的漢子。在即將擦黑的天色中,這個人的彪悍身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只人形豹子。

  他一來到隊伍前列,剛才旁若無人談笑的士卒都變得鴉雀無聲,誠心正意地低頭策馬,讓開道路。

  “我們是押餉的,不是來找茬的。長安的事,輪不到我們管。”此人緩緩開口,嗓音沙啞深沉,充滿了成熟的魅力。

  “是永大俠,呃…永都頭。”眾人齊聲道。

  陰云之下的長安城朱雀大街上,數千騎快馬蹄音如雷,沿街狂奔,破雨而行。神策右軍中護軍,長宿群魔之首仇飛英率領神策左右軍支計官趙環、董炎分騎三匹駿馬奔跑在騎隊最前列。在他們身后的都是神策京畿行營的軍士。

  這些士卒都是仇士良的嫡系,最受寵,最被倚重,也是長安城內最具權勢的士卒。所有糧餉的交接都是由他們過手。

  仇飛英是仇士良數十假子中武功最高,也最忠心的一個,仇士良將他提為長宿群魔之首,替他看管北門長上的勢力。本來他姓竇,但是自從跟了仇士良,他改姓仇,以子侄身份侍奉主子,盡顯死忠。

  跟著他的兩個支計官趙環、董炎也都是假子出身,是長宿群魔中算學最好的兩人,專事為仇士良看管糧餉。

  這一支隊伍整日里除了維持長安宮城的秩序,最大的一個職責就是看護糧餉。一旦有押餉的隊伍進京,他們就像聞到血腥味的惡犬一般撲出來,死死護住糧餉,一個子都不會讓別人拿了去。

  今年,他們已經好久沒出動過了。

  明德門、安化門、啟夏門在他們面前同時打開,這只沿街狂奔而來的馬隊絲毫不做停留,快馬如飛,穿過三道大門,猶如群狼出山,朝著九里之外的長樂坡狂奔。

  當他們來到東渭橋倉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押餉的部隊已經在太倉士卒的指引下,把錢糧都整整齊齊地堆在了東渭橋倉的庫房里。

  數百萬貫錢餉,上百萬石谷物全部從騾車上卸得一干二凈。

  仇飛英、趙環、董炎帶著一群氣喘吁吁的神策京畿行營兵來到押餉部隊面前,心里無比好奇:這是誰家的隊伍,行動力這么強。

  “神策右軍中護軍仇飛英在此,是誰家的將軍押餉到此,辛苦了!”仇飛英打馬盤旋,在兩軍之前繞了一圈,昂首高聲道。

  “下官會川府都頭永強,見過中護軍大人,身備重甲,不便下馬,見諒。”押餉部隊領頭的牙將拱手道。

  “永強?”

  “永海川?”

  “力殺雷衙巫魔的永強?”

  “會川府亂殺南巫國巫師的永大俠?”

  “雷公戲里那個上單?”

  “見到真人了!”

  仇飛英還沒怎么滴,他背后炸鍋了。他頓時對眼前的這個都頭另眼相看。他還沒見過哪個押餉的牙將名號這么響亮,連自己的京畿行營都如雷貫耳。

  “原來是永將軍,幸會幸會。”仇飛英朗聲道,“卻不知這一次所押糧餉可足額?”

  “按照朝廷支度額均攤于兩川,會同茶稅、商稅、鹽鐵稅、并補足兩年前之欠餉合共四百萬貫錢,一百萬石谷。錢以開元通寶為準,谷以稻米為準,明細都已列入賬簿之中,還請中護軍大人過目。”永強沉聲道。

  他的話音剛落,身邊的一位軍士立刻飛身下馬,將一本兩川糧餉征收的賬簿連同崔辟的奏章雙手呈到仇飛英馬前。

  仇飛英兩旁的趙環和董炎同時飛身下馬,誠惶誠恐地收下了這代表著百萬金錢的文書。

  “崔節帥心憂朝廷,忠心可表日月,真不愧是家國之柱石啊。”仇飛英耐心等待了片刻,看到趙環和董炎朝他點頭,立刻朗聲贊嘆,“永將軍和諸位兄弟辛苦,還請麻煩諸位在太倉署稍待片刻,待我等清點完糧餉實額,也好給各位在天家面前請功。”

  “功勞不敢當,只要在清點之后,能讓我等在城內略作修整,恢復元氣,足感大人盛情。”永強淡淡地說。

  “永將軍太客氣了。各位遠道而來,我京畿行營將士當親自護送諸位進城,還要一盡地主之誼。”仇飛英一招手,背后數千京畿行營的將士全體下馬,在趙環和董炎的帶領下開始了清點的流程。

  這一番點算足足耗了半夜的時間。盡管巴蜀上繳的錢糧包裝整齊,計數便利,但是數百萬貫錢,上百萬石的谷物,光是數一圈都費勁。

  更何況他們上繳之時已經天色昏暗。為了點算,京畿行營士兵還需要點起火把。但是今夜又是長安罕見的秋雨連綿,南太倉倉庫四面漏水,火把點了滅,滅了點,讓點算的士卒和支計官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點算一清,趙環和董炎將自己算計的結果對了一下,證實無誤,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同時心頭也是暗暗吃驚。巴蜀給的賬簿應該是押運之初的數目。這支隊伍運糧過程中竟然一粒米和一文錢都沒有損失。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雖然他們的谷物按照劉晏傳下來的方法以麻袋包裝,制錢也以全新麻繩穿起,但是一路之上一點磕碰都沒有,全數運到,就算是當年劉晏麾下的漕卒部隊也難做到。

  “可是點算清楚了?”永強開口問。

  “清楚了清楚了。”仇飛英連忙說。他可以明顯感到這只部隊透露出極強的不耐情緒。但是永強只要沒開口,他們一個個默然站立,一言不發。這不但體現出了永強在軍隊中的絕對權威,更體現出這只軍隊的鋼鐵軍紀。

  這樣一只隊伍雖然不到一千人,但是仇飛英卻知道,神策軍來一萬人都是白給。如果想讓這只強軍下次接著來納糧,那就絕對不能怠慢了他們。

  “勞永將軍久侯了,我這就帶各位同袍到我京畿行營的營房休息,明日殺豬宰羊,犒賞各位兄弟!”仇飛英朗聲道。

  “多謝中護軍大人!”永強沉聲道,語氣中不卑不亢,十分平和。仇飛英聽在耳朵里卻一陣陣的顫栗,此正是名將之風。

  他立刻分出一支兩千人的軍隊進駐太倉署,護衛南太倉內的糧餉。而他則率領剩余的京畿軍士護衛永強率領的這只押餉軍從明德門進城。

  因為巴蜀的糧餉到來,這一夜長安城南徹夜開門,以便京畿行營辦事。這是仇士良為糧餉繳納打開的方便之門。

  在仇飛英的陪同下,永強策馬進入了長安城的南門,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各位不是走漕運來的?”仇飛英忽然好奇地問。

  “走荔枝道,子午谷,沒人卡脖子。”永強淡淡地說。

  “陸路?”仇飛英更吃驚了。陸路比水路近,但是也更危險更難走,他們一粒米一文錢沒少,這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他的表情,永強身后的軍士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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