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貍的腦子嗡嗡直響,眼前的雷長夜變得模糊。她下意識地扶住自己的太陽穴。
她身為狐族看中本能,看中直覺,看中心情,大于看中理性,幾千年來率性而為,做了很多很多自己后來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情。當然做得更多的,就是自己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的事。
比如她不惜一切救下夜蘿婷這件事。她事后想了很久才終于想明白,當時被人類追殺的夜蘿婷,很像當年被人類精騎萬里追殺的自己。她救下夜蘿婷,就仿佛救下了當年的自己。
這個還是藥師為她分析出來的。
再比如她救下被父母遺棄,躺在深山中奄奄一息的藥師,也只是因為他掙扎求存的神態,讓她想起了從族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自己。
這些都是等到藥師已經被她養到二十多歲之后,她才終于自己明白過來的。
她組建妖神宗也只是一時心中起意,一發不可收拾。藥師長大后,繼承了她的意愿,幾十年來忠心不二地為她策劃妖神宗的大計。夜蘿婷被她救下后,毅然投入妖神宗,與藥師緊密合作,開啟了妖神宗的一番盛世年華。
但是,她到底為什么在最近百年以來,一直毫不放棄地建立妖神宗,拉一批有志成妖的江湖之士與自己為伴,她從沒有細想過,直到今天被雷長夜一語道破。
她活了幾千年,累了,倦了,想要找一個同伴傾訴衷腸。她想要活回幾千年與族人一起生活的快樂日子。
“原來我是想要找一個伴,一個懂我知我,與我相依為命的同伴。”涂山貍扶著額頭,頭一次如此清晰明澈地看清自己的內心。這種感覺就仿佛她的靈魂被抽到了天空之上,俯瞰著自己的軀殼。
想到她百年來披肝瀝膽,輾轉操勞,誤以為自己是在做一件改天換地的偉業,其實是為了這么不值一提的理由,涂山貍就有點想要哭。
“宗主不必慚愧,人生的痛苦是無窮的,它具有各種各樣的形式,但其中最可憐的,最無可挽救的痛苦就是孤獨,是永久沒有一個伴侶。為了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伴侶,人類可能做出更加荒誕不經的事。”雷長夜察言觀色,斟酌著開口。
“我沒有什么人生,只有妖生。我和你們這個世界,永遠格格不入。”涂山貍惆悵地開口,雷長夜的話猶如一杯烈酒,灌入她寂寞如狂的心中,燒得她五臟俱焚。這種狂烈過癮的感覺,她忍不住想要再和他多說幾句。
她當然不知道,雷長夜剛才的話是引用藍海星散文名家黃秋耕的名言,切中她此時的心情,輕易就打開了她的心防。
“宗主的心情,我不敢說有所體會,但是大概能夠想象。”雷長夜拿起蒲扇,搖了搖,做出閉嘴思忖的模樣。
“…”涂山貍、藥師和夜蘿婷都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知何時起,他們都開始期盼他開口說話。因為他每一句話都有驚天動地,柳暗花明的奇效,令他們看似無解的陰暗人生天翻地覆。他們忍不住感覺到了一絲云開日現的希望。
當他們想從他身上看到希望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雷長夜的手中。這種心情,從他們的眼神中漸漸顯露了出來。
雷長夜瞇著眼睛做著沉思,卻把他們三個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他感覺火候好像差不多了。
“宗主,你對千年之前的狐族還有什么留戀嗎?”雷長夜開口問。
“當然,我留戀所有的一切。”涂山貍低聲道,“我想要回到千年之前的時光。”
“這樣啊。”雷長夜摸著下巴,為難地搖頭。
“雷盟主,莫非你有…有什么方法讓宗主回到過去嗎?”藥師忍不住問。
夜蘿婷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雷長夜這些日子顯示出來的能耐,令他們都忍不住有了這種狂野的猜想:說,你是不是有昆侖鏡?
“宗主,是這樣,我是真的沒辦法把你送回幾千年前的族群之中去,不過,如果你能夠斷了對狐族的羈絆,我倒可以想辦法幫宗主進化成一個真正的人族。這樣,你就可以找到和你一模一樣的伴侶。”雷長夜溫言道。
“荒謬,宗主乃是高貴無比的九尾天狐,豈能屈尊化為一個無能的人類!”夜蘿婷第一個不滿。
“貍姨,我們走吧,我絕不會讓你被煉成你不想要的模樣。”藥師憤然道。
“你們有沒有問過宗主她想要變成什么樣子啊?這樣,你們先商量商量。”雷長夜笑著為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條斯理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拿出入畫匣,看著里面的雷公戲,一副你們自己決定,我是不怎么在乎的樣子。
藥師和夜蘿婷憂心忡忡地望向涂山貍。涂山貍也頗為羞愧地望著他們。
“嗯?”藥師和夜蘿婷和涂山貍相處多年,一眼就看出來,涂山貍心中已經同意了。
這么多年來,他們自我催眠,都在認為涂山貍的天狐一族受到人類不公正的待遇,遭遇滅頂之災,必然是一個充滿了殘酷和血腥的過程。而為狐族的遭遇復仇,是一件正義的事情。這也是他們決心建立半神軍團,起事揚州,成立半妖國的精神動力。
但是,涂山貍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她對于狐族的留戀,與她渴望擺脫孤獨的渴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貍姨,你…覺得雷盟主的提議如何?”藥師終于忍不住開口。
“對不起小藥,幾千年了,當時狐族的一切在我的腦海中已經模糊。我不想再為了逝去幾千年的故族而死守這一段模糊的記憶。我想要真正的活下去。”涂山貍苦澀地說。
“宗主,你忘了人族血洗狐族的仇恨了嗎?”夜蘿婷難以置信地問。
“當年…”涂山貍苦笑著搖搖頭,“我們可以和龍鳳麒麟一樣與人類握手言和,但是我們因為傲慢而選擇戰爭。種族之戰,哪里來的對錯,勝利者書寫所有歷史,幸存者扭曲所有記憶,沒有人想要面對真相。正如雷盟主所說,一切不過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藥師和夜蘿婷都沉默了下來。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知里,他們一直認為狐族是受壓迫,受委屈的一族。但是,如今雷長夜打開了涂山貍的心防,她終于肯說出她不想面對的真相。
人族和狐族的競爭,無關對錯,而是對天地大勢的爭奪,成王敗寇皆是宿命。人族畢竟還提供了避免戰爭的可能性,只是狐族沒同意罷了。
“你們會不會怪我?”涂山貍看著藥師和夜蘿婷復雜的神情,忍不住擔心地問。
“當然不會…”藥師和夜蘿婷心情糾結地開口。他們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奮斗目標竟然這么輕易被否定,心里當然轉不過筋來。但是,涂山貍心情多變,做事但憑心境,他們早已習慣,今日這種結局,多少他們還是有點心理準備的。
而且,就算涂山貍堅持要復興妖族,如今的局勢,想要做到這件事,已經難如登天。藥師和夜蘿婷雖然已經做好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準備,但是能不這么悲催,也不是壞事啊。
“謝謝你們。”涂山貍感動地按住他們的肩膀。
“宗主…”“貍姨…”藥師和夜蘿婷在她動聽的話語聲中,糾結的神情松弛下來。他們終于從復興妖族,建立半妖國的牛角尖里爬了出來。
“哎呀,恭喜三位,賀喜三位,終于不用再想半妖國的事情,真是一塊大石落地啊。我都替三位感到慶幸。”雷長夜看到他們終于討論出了結果,連忙笑著鼓掌。
藥師和夜蘿婷斜眼看他。雖然他們心里松了一口氣,也的確一塊大石落了地,但是這心情真不想讓他知道啊。
“而且,不用每年換一次毛,宗主是不是也輕松很多,哈哈。”看著藥師和夜蘿婷復雜的神情,雷長夜忍不住想要活躍氣氛。
“…”涂山貍冷冷地看著他,一臉拒絕的表情。
“嘶,這玩笑開得有點早啊。”雷長夜尷尬地咳嗽一聲。
“雷盟主,不知道需要如何才能幫助貍姨煉成人形?”藥師第一個開口詢問。他曾經找雷長夜煉制過饕餮,知道雷長夜的本事,所以一旦確立了目標,便開始為涂山貍詢問起來。
“這個嘛。宗主也算是八品巔峰的身段,想要在我的法寶里煉制,不但需要大量的魂核和寶材,我還需要積累一些煉藥的經驗才可以。這些價格都不便宜。”雷長夜微笑著說。
“我可以把妖神宗寶宮的寶材全都拿出來給你,大概價值五十萬貫左右。”藥師毫不猶豫地說。
“嘖嘖嘖,想不到妖神宗寶庫就剩這點了嗎?”雷長夜略帶遺憾地說,“先不說魂核的損耗,光說把宗主煉成人形,這就需要消耗十枚六品巫核。”
“…”藥師和夜蘿婷互望一眼。六品巫核只能在南巫國找到,妖神宗在會川之戰的時候,全程被困在黃山會館,沒有機會到會川城收到這么高級的巫核。
“現在市面上的價格,一枚五品巫核是一萬貫。六品巫核大概可以兌換十五枚五品巫核,那就是十五萬貫。這十個六品巫核,加起來就是一百五十萬貫。貴寶庫的寶材遠遠達不到這個數目啊。”雷長夜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