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褐色的眸子微微瞪大。
她看著眼前道人,恍惚了下,道:
風吹過來,那花瓣飛起來,落下來,趙離對于自己的回答很滿意,收回了右手,老婦人伸出手,恰到好處將那花瓣拈在手中,呆著,在趙離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聽到了背后那老夫人的嗓音變得低柔婉轉,輕聲道:
“…你是這樣認為的么?”
這聲音頓了頓,道:
“師父。”
趙離瞳孔驟然收縮,腳步停下。
“師祖她老人家在何處?”
萬青等人再度匯聚起來,一共十幾個,都是妙法谷中身份修為數一數二的存在,不是境界高超,便是出身不凡,位列真傳,可是這些修士幾乎將整個妙法谷都尋了一遍,卻找不到祖師的所在,不由得越發慌亂焦急。
其中一名身穿宮裝,模樣雍容的女子定了定神,道:
“除此之外,只剩下數處地方沒有找過。”
“事不宜遲,都分開行動,青兒,你隨我來,我們兩個去山門處看看,幾位師兄便去后山秘境,那里風光頗為靜謐,祖師也有可能會去。”
眾人齊齊應下,又駕馭法術離開。
萬青兩女定神,也都駕馭祥云虹光,朝著妙法谷的山門陣法處趕來。
趙離覺得自己身軀有些僵硬。
師父?
這嗓音他很熟,非常熟,在以那萬年老怪的視角去看的畫面中,有相當的一段的畫面和這個聲音相關,不過那時候,這一道嗓音輕快,仿佛有無止盡的活力,此刻聽到的卻安寧,如同看過了萬年歲月,花開花落。
趙離幾乎是瞬間知道了背后老人的身份。
回憶自己剛剛所說所為,一時幾乎有頭皮發麻之感。
其余人似乎并不曾聽到這一句話,他在這個時候才發現,方圓一定范圍內的天地似乎都凝固了,落葉停在了空中,風流動的軌跡清晰可見,趙離卻因為自身特殊性,未曾受到影響。
心神電轉,沉默了一會兒,趙離徐徐呼出一口氣來。
他側身一步,眼眸低垂,平淡道:“道友?”
老人一雙褐瞳怔怔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笑道:
“仙長所說的,確實是有道理,但是這也是你從那位仙長的視角去看,去說,卻不一定就是對的,我覺得,那位妙法谷的師祖,至少是愿意等候的,所以,并沒有什么不值得。”
“只要她愿意,那便是值得的。”
“那她愿意么?”
“愿意啊…”
老人沉默了下,低語,褐色的瞳光溫和。
趙離轉身,背對著那等候萬年之久的老人,心中感慨,想要狠狠心,說出那位仙長卻不在意這樣的話,卻有些難以開口,但是這樣的動作,在老人眼中卻無疑已經是一種回答。
遠遠的有萬青的呼喊聲音傳來。
天地恢復原本模樣,風云開始流轉,落葉也重新墜在了地面,仿佛一切都只是趙離的錯覺,而其余人更是沒有半點的感覺,身著青衣的萬青和那雍容女子落在了一側,玄一認得這兩位,知道其身份,不由得驚住,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一道一老,恐怕是身份不凡,當下有些緊張。
雍容女子揮手讓玄一和其余弟子都退下。
趙離未曾挪步。
那雍容女子因見著了趙離和那老人一起,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給那老人行禮,攙扶著她的右臂,低聲道:“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便出來了?讓晚輩們心中好生擔心…”
老人笑容慈和,拍了拍她的手掌,道:
“有什么擔心的?”
“我只是靜極思動了,想要出來走走,看看罷了。”
“不如此,也是見不到這位…這位道友了。”
趙離眼眸低垂,知道算是過了這一關,未曾露餡,萬青和那女子看向趙離,主動行禮,道:“這,不知是哪里的前輩?”
趙離一手持劍,語氣平緩道:
“不過是一山間劍客罷了。”
那女子見趙離不愿開口道出身份,也不曾繼續詢問,只是在老人耳邊低語,老人笑著微微頷首,然后抬眸看著趙離,聲音頓了頓,道:“道友可愿與我共飲一杯清茶,下一局棋?”
趙離隱隱聽出期望,心中一頓,有心前去,可是又知道自己終究不是那人。
再加上自己的實力自己知道,面對著萬年的存在,實在是有太多的顧慮,一不小心就會被看破了真身,心中沉吟,面上卻冷淡,抬手微按斗笠,道:“多謝道友相邀,在下還想要再看看妙法谷中的風景。”
“恕不能奉陪。”
“……原來如此。”
老人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微笑著頷首,道了一句,道友珍重。
然后轉過身,由那雍容女子攙扶著一步步離開,仿佛瞬間蒼老許多,讓人不忍,趙離佇立原地,扶劍看著那數人離去,不過片刻,卻又有飛光前來,卻是萬青,她恭敬地行了一禮,嗓音溫和,道:
“見過前輩。”
“師長說,前輩隔了這許久才來到妙法谷,可能有許多地方都不熟悉,讓弟子來為前輩帶路。”
隔了許久沒來…
趙離心知肚明這一句話的意思,點了點頭,卻又想到了一件事情,語氣平淡,道:“只是帶路的話,不必勞煩,倒是我還有一物,要送給方才那位道友,需要萬姑娘幫忙。”
萬青道:“前輩有所吩咐,自然遵從…”
趙離微微頷首,以劍氣斬下自己一截藍白色道袍袖口,隨手抖開,沉吟了下,調動了那一縷縷灰色霧氣的氣息,揉入了法力,并指如劍,在上面寫下了幾行字,沉默了下,又在最后多寫了一行,遞交給了萬青,平淡道:
“此刻送去吧。”
萬青雙手接過了這一截道袍,轉身離開。
離去時候,招了一名弟子前來,為趙離帶路,趙離自無不可,他對于妙法谷的認知,來自于那老怪萬年前的記憶,這萬年以來,雖然說大部分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其實也有不少的增減之處,有人帶路,那自然最好。
那弟子看去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相較于玄一修為更深,氣度沉穩。
介紹時候,亦是從容,講的頭頭是道。
行過樓閣,殿宇,也都能說出這些亭臺樓閣的歸屬和其中發生過的一件件故事,如數家珍一般,萬年歲月,這里許多地方都發生過足以被凡人寫成故事,千百年地傳遞下去的奇事。
其中有許多反轉,往往涉及許多人,涉及數代的師徒弟子,愛恨情仇。
趙離禁不住在心中感慨,不只是人族,但凡是開了靈智,彼此之間生活,肯定少不了摩擦和碰撞,少不了愛恨情仇這些復雜的戲碼,很多事情,除去了當事人的話,外人幾乎無法評斷,就算是當事人,也是無法分出對錯。
只能說立場不同,彼此各有堅持。
又行了片刻,那青年弟子的腳步微微一頓。
兩人已經停在了一處梅花林里,周圍還有數人,這一片梅林不知道有多少棵寒梅,密密麻麻地向外面生長著,蔓延了至少有百十里地,此刻分明就不是梅花綻放的時候,這些寒梅卻怒放,花海綿延流轉,如同云霞,讓人見之失神。
這個弟子的口才很好,見多識廣,講述時候引人入勝,不覺也有其余人跟在了后面,見到這花海,有一老人看得入了神,好半晌回過神來,便撫須笑道:“小兄弟,不知這一處景致,又有什么故事在其中?是愛恨情仇,還是些什么?”
其余數人也道:“是啊,有何典故,不如說說?”
“怕也是某位前輩以莫大神通,一夜而起的罷,就如同之前那一座大殿。”
妙法谷弟子未答,神色鄭重,朝著這一片花林微微頷首,才道:
“這里共有寒梅一萬余柱…”
“據傳,是我派祖師手植,每年增添一株,祖師恐怕已經不在,但是年年五月初七,皆有一位前輩會來此種樹,株株手植,其根深種,萬年以來,方才成了這樣的盛況。”
眾人聞言,先是震動,然后皆感慨贊嘆其心。
趙離卻沉默,遠望了這大片的寒梅。
五月初七,寒梅樹下。
這是‘他’救下了當年那孩子的時候。
趙離隱隱感覺到,在這花海之上那座山上,正有一股熟悉的氣息,瞬間猜出了,這花海之上,正是云英的隱居之處,都說是恩重情重,可是這一份恩情,萬年之久,實在是令人敬佩感慨。
趙離殺了那老怪,就成了世上唯一知道這件事情的人。
他不愿意這位等候了萬年之久的老人仍舊等下去。
更已不屑利用這一份感情牟利。
為此,必須要畫上一份句號了,就算是再等下去,也終究不會有人來。
趙離心中嘆息,做出了決定。
眾人正感慨于花海的來歷,那青年弟子卻看到,那位身份高深莫測的大前輩,突然朝著自己伸出手,嗓音冷淡漠然,道:
“佩劍與我。”
雍容女子將云英送回了隱居之地,又取來了藥粥,看到了云英吃下,這才稍微有些安心,可一去探查云英此刻的狀態,卻又讓她心中擔憂不止,老人此刻體內元氣似乎活躍,卻只是烈火烹油一般,一旦這段時間過去,便會一蹶不振。
老人只是寧靜地看著遠處,看著那一片寒梅林,有些恍惚。
等待了許久的師父出現,卻甚至于不曾和她相認,只是告訴她,你白等了,不需要等待著,她有種空空落落的感覺,雖不知道為何,卻又有些說不出的難受,正當此時,一道流光自下而上飛縱而上。
落在山上,恰是萬青,按定了霞光云霧,快步走來,見到了老人的模樣,心中一緊,雙手捧著那布條遞上去,道:“師祖,這是那位前輩給弟子的東西,說是要送給師祖…”
云英回神,見到那藍白雙色的道袍,微微一怔,道:
“這是從何而來?”
萬青下意識道:“是那位前輩所贈…”
她見到老人模樣,反應過來,道:
“是那位前輩以劍氣斬下道袍袖口,親自書寫。”
云英神色微怔,伸出手,接過了那袖口,沉默了下,許久未曾動作,慢慢展開來,見到其上是自己所熟悉的筆觸,寫了數行字,語氣卻和記憶中的淡漠不同,可第一句便讓她心中一頓。
“相逢是緣,離別亦是緣。”
視線往下,看到了文字繼續寫道:
“我本來是想要這樣說的,卻不知如何開口…”
“一萬三千年啊,是我失約,讓你在這里等著,苦了你了,我本也想要這樣說,卻覺得,說苦字,是否有些看不起你,一萬三千年的道行,一萬三千年的經歷,妙法谷的基業,堪稱偉業,這樣的事情面前,我已沒有什么資格去評價你了。”
“你做的很好,非常好,面對做到這樣的你,我已沒有什么要與你說的了。來此心中萬般所思所慮,見你一面,皆已化作泡影。”
“我曾縱橫天下,幾無敵手,不知道做過多少的所謂大事,可此刻想想,雖然只是和你相處三月,可唯獨你,才是我上一世所做,最為杰出的事情啊,那三月時間,對我而言,同樣彌足珍貴,萬年不忘…”
“今日見到你很好,我此行已然不虛。”
“從今往后,我只有一個師命了,云英兒便是云英兒,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可知道么?”
最后頓了頓,是兩行字跡不那么凌厲的字,透著溫和。
“謝謝你等我。”
“謝謝。”
老人怔怔看著,萬年間一幕幕畫面浮現,鼻子突然發酸,便是萬年修為,此刻卻像是被父母長輩扔下的孩子一般,心里委屈,卻又有復雜的釋然,那不知道綿延至多久的梅花林突然晃動起來,發出的嗤嗤嗤的輕響,還有陣陣輕呼,萬青一怔,看到那邊氣息,稍微一看,便即驚愕,道:
“祖師,有人在林中舞劍…”
萬青仔細一看,呆住:
“是,是我們妙法谷的那一門劍術。”
云英霎時間出現在了崖邊,幾乎像是瞬移一般,低頭看去。
在那寒梅成林,花海之中,穿著藍白色道袍的道人手持長劍,施展那一門劍法,用的是妙法谷的長劍,劍氣掃動,牽引寒梅,凌厲如常,而其動作,和云英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道人持劍,曼聲低吟。
云英輕聲在心中回答。
君不見山人平生一寶劍,匣中提出三尺練。
寒光射目雪不如,草堂白晝驚飛電。
一萬三千年前,穿著藍白色道袍的道人于一株寒梅下舞劍,劍光倒映在了少女淺褐色的瞳孔。那雙瞳孔現在微微瞪大,看著現在,在一般無二的劍氣劍法。
長劍錚錚而鳴,劍氣掃落,綿延數十上百里的梅海紛紛落下,被劍氣所牽引,沖天而起,然后失去力道之后,又紛紛地落下。
就如同那一日的落雪。
穿著藍白道袍的道人背對著那一座山,山上有古舊的院落,院落前寒梅落下,落滿了棋盤,老人伸出手,梅花落下,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那高大的道人伸出手,撫在自己的額頭,嗓音冷淡:
“從你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
最后的一劍落下,那柄長劍飛出,直往山上而來。
長劍飛過了那隱藏的陣法,落在了那個小院落中,倒插在了梅花之下。
梅花老樹震顫了下,一朵白梅落下,飄在了那劍柄上,仿佛當年。
山下道人側了側臉頰,微笑低語:
“今日出師了啊,云英。”
道人大步而去,不再回頭。
PS:今日一更…四千六百字。
相當難打磨,改了幾次,所以發的很遲,給大家抱拳了…
不過效果如何,只能說盡力而為了。
明天三更,大綱已定,高潮劇情爆發,至少萬字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