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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主公,陌生(二)

  察覺到一道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太長,楚滄月若有所感,頓了一下,朝那個方向瞥過一眼。

  陳白起立即避開視線相交,側身一步,讓謝郢衣替她擋住。

  從別人的角度看來,就是她太過靦腆內向,不擅與人打交道的樣子。

  同行的這段時日,這個小姑子從不與謝郢衣之外的人交流言談,甚至連臉都吝于露出,除了一開始那一面的印象,便常常躲于謝郢衣身后不吭一言,因此楚軍眾人皆覺得此女性格只怕如那脆弱敏感的兔子觸聲驚惶,膽小怯弱。

  “楚王,眼下水食珍貴,不知還會被困幾日,還望謹慎。”謝郢衣為替陳白起打掩護,因此便多嘴勸了一言。

  楚滄月拿了塊濕帕子替牙索擦了擦發燙的額頭,期間楚兵一眾皆幾番想上前代勞,皆被他拒下,見主公態度堅決,他們即便是看得撓心撓肺覺得那牙索何其有幸,卻依舊僵直著身軀駐守在他四周不敢輕舉妄動。

  “孤知。”楚滄月頓了一下,擱下濕帕,起身緩步走向向謝郢衣,這還是謝郢衣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打量這個幾乎在民眾口中神化的君王。

  他曾是世人口中的“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雖然眼下他因中了殞命而失了那張絕世容貌,但他卻從他身上看到另一種讓人更神魂俱震的神韻獨特,清華高貴。

  謝郢衣察覺到身后的人隨著他的靠近向后避開了一些,便出聲道:“楚王有事不妨直言。”

  楚滄月停步,他即使靜靜地站在那里,身上亦有一種令人覺得有如潮水沉溺的壓力,哪怕他沒有任何不善的舉動與言辭。

  這便是強楚的君王啊。

  謝郢衣心底肅然起敬。

  楚滄月客氣道:“聽聞謝先生擅歧黃之術,不知可否替小侄看看。”

  謝郢衣聞言表情下意識冷然,自是滿心不愿,他與牙索之間可是有仇在前,而他本身也非以德報怨之人。

  于是,他向楚滄月拱了拱手,道“楚王這便是強人所難了。”

  楚滄月被拒亦面色如常,只問:“何出此言?”

  “我不救害我之人。”謝郢衣背脊直昂地淡淡道。

  楚滄月思索著牙索與謝郢衣之間發生的事情,他靜靜地凝視他半晌,收回了氣勢,那雙眼中忽閃而逝的某中東西,讓人抓不住,接下來他講話的口吻如同禮下相交友人一般令人易生好感。

  “既是如此便不勉強,只是孤有一疑問相詢,不知先生可否回答一二。”

  見楚滄月竟不是一個以權謀私非得逼迫人之人,謝郢衣對他的感官倒是好了許多,因此沒有多想,便應道:“楚王相問,自無不可答。”

  楚滄月慢悠悠道:“若一人受皮肉之傷,渾身發燙,在下身上有子堇陀粉與清沸散,可否救治?”

  謝郢衣頓時啞言。

  這病情講得不正是牙索?

  而子堇陀粉是治外傷,普通的刮蹭割劃傷都有效,可止血止腐肉,而清沸散則是治內熱火瘡之癥,對發燒并非對癥之藥,是以楚滄月不敢輕易用藥。

  這是答也不是,應也不是。

  陳白起在沒有人看得到的背后,不禁失笑,倒是狡猾。

  楚滄月見謝郢衣久久不答,便好奇地問道:“先生不知,還是…不愿回答?”

  謝郢衣冷著臉咬牙半晌,方面無表情道:“體質強盛者,用清沸散化水內服半指量,多不可少亦不足,或可緩解熱癥。”

  楚滄月見他當真認真解答,不禁對這位叫謝郢衣的士有了另一番的了解。

  待人接物皆有原則,不為私憤而泯滅自我,著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物。

  “謝先生指教。”他向謝郢衣行一謝禮。

  楚滄月心懸牙索,倒沒多言便轉身離開。

  謝郢衣則盯著他的背影心底暗罵。

  陳白起這時小聲道:“你本可不答的。”

  “信而無信,豈非小人!”一向高傲的謝郢衣自是不屑于出爾反爾。

  陳白起笑著搖頭。

  也難怪楚滄月看準了他這性子,先是故意提了一個他不可能應下的事再出其不意給他下套,等他意識到了,卻明知是圈套可又不能不跳下了,要論玩心眼,謝郢衣到底不是楚滄月這種老謀深算的人對手,要知道這年歲也不是白白增漲的,他當了這些年的君王,只怕那黑厚學早就融會貫通了。

  夜深,眾人都輾轉難眠,一來腹中饑餓口中干,二來也憂心其它人的行蹤。

  外面呼呼的刮著風,日月無光,到后半夜眾人皆睡下后,陳白起卻睜開了眼,她走身站在洞口處,看到不遠處的一簇刺草被風沙吹壓在地面,洞外與洞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咳咳…

  咳嗽聲時不時地響起,只是一眾人這幾日心火焦慮又饑寒交迫,好不容易累得睡著了,竟都沒有覺醒。

  陳白起轉首,看著鋪了一張披風墊在地上坐靠在那里的楚滄月,他醒著時總是那樣穩定人心,仿佛堅不可摧,是所有人的支柱與信仰,而睡著后的他卻憂心于郁,嘴唇起皮,眉頭緊顰,喉中不時嗌出幾聲咳嗽。

  …他總是這樣,光鮮明亮的外表下全是疲憊不堪,他將自己藏得太深、太深,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

  她知道他自醒來便沒有喝過多少水,他將楚兵攢下的水分給眾人喝下后,剩下的都拿來給牙索用了。

  她越過沉睡的士兵,從系統包裹內拿出了玻璃杯,再將半瓶小型生命藥劑倒進去,再將杯口抵在他唇邊一點一點地喂進他口中。

  楚滄月又不是死人,他如何感覺不到口中的異樣,。

  只是不知為何,他好像陷入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魘一樣,明明意識清醒,卻始終睜不開眼睛。

  嘴張開,口中源源不斷的水分滋潤著他干涸的唇瓣、口舌與喉嚨,融入他的肺腑與血液,像在已經干裂土地上下了一場浩蕩的甘霖,讓他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他掙扎著要醒過來,他想知道正在發生什么。

  陳白起鴉黑的眸漠然垂下,下一秒便將玻璃杯收起來了。

  楚滄月這時已睜開了眼睛,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兜帽也被蹭得下滑了下去,那一雙銀翳的雙眸有了些許神彩,至少他能看到近處的人影。

  那是一張陌生、卻讓人心悸怔神的小臉。

  他沒見過…

  她穿著一件隱秘性很強的斗篷,但由于兩人挨得太近,帽子下的臉遮不住什么,她長長的睫毛在那張漂亮稚軟的小臉上,形成了誘惑的弧度,人隨光而動,抬起的臉與眼,讓人呼吸一緊。

  咳咳…

  他忍不住又干咳了幾聲,干澀的嘴唇的變化他自是知道的,她方才…是在喂他喝水?

  其實楚滄月已大抵猜出她的身份了,畢竟在這個幾乎與外界隔離的洞穴中,唯一一個少女的身份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可她哪里來的水?

  或者說,她為何要將私藏珍貴的水偷偷喂給他喝?

  可那個少女并不打算給他任何答案,她的手輕輕闔在他眼皮之上,聲音溫柔得像虛假的月光灑落庭院。

  “睡吧,醒來后,你會忘了的。”

  翌日,眾人醒來后,驚喜地發現洞穴外面艷陽高照,肆虐了幾日的沙塵暴竟毫無預兆的停了。

  他們激動地奔走出去,看到一望無際的澄黃沙漠心底既是興奮又是惶恐的,這遭遇的惡劣天氣已給他們敲了一計響鐘,北漠之行絕非他們先前以為的那般容易,不談別的,光是這變幻莫測的天氣便已是攔在他們面前的一頭惡虎。

  楚滄月步出洞穴,望著前方淡聲道:“北漠之地常的拔營而駐的游民,你們分幾人前去四周尋找一下蹤跡,余下的人則發信號看周圍有沒有失散的楚軍。”

  很快洞便清空了人,謝郢衣拉著陳白起去了外面,牙索倒是退燒了,他醒過來后,只覺得全身軟綿綿的,他費力撐著起身。

  在看到楚滄月過時,他表情變了變。

  “溟兒。”他喊他。

  牙索低下頭:“我叫牙索。”

  楚滄月盯著他許久,眸色如化不開的墨:“牙索亦好,楚溟亦罷,你的根在哪里,你的來處才是你命名的意義。”

  如今的他哪來的根?

  他心傷不忿,便負氣地越過他要走。

  “這荒漠八百里難覓一人,你傷著一條腿,真的可以自己走出去?”淡淡一句,便止住了牙索的動作。

  他看著外面那令人絕望的落沙綿丘,恨得牙癢癢的,他知道楚滄月講的都是真的,北漠這個鬼地方若沒有當地人帶路,簡直就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到底不甘心就這樣去送死,他瘸著一條腿又重新地走回來,靠在墻角抱著頭蹲坐下來,明顯是拒絕與楚滄月再有任何交流。

  楚滄月何嘗不知他的心結,他曾以為,他懂亦好不懂亦好,諒解亦好不諒解亦好,他都想護著他,讓他如翱翔的鷹一般可自在、自如,不勉強他回過頭卻面對他曾經摒棄的過往一切,那染塵的記記不該延綿至他們這一代,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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