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闌珊,來夏公館參加派對的人漸漸告辭離開。
水榭長廊下掛著一排宮燈發著柔和的光澤,讓這寒夜也不那么冷。輕柔的樂音依依裊裊飄蕩著,空氣中蕩漾著微醺的暖意。
書房內,壁櫥上的西洋座鐘鐘擺左右搖擺,發出“嘀嗒”的聲響。遠喬與輕妤面對面坐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一個,是有話說不出;
一個,不知該說些啥。
西洋座鐘“鐺鐺鐺”響了起來,楚遠喬瞅了一眼時間,已經晚上九點整了。
楚遠喬欠欠身,站了起來。“輕輕,謝謝款待,我該走了!”
輕妤清澈如水的眸子發光,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一點都不舍得他,但,又不得不放他走。
“遠喬哥,我叫司機送你!你要常來看我…不然,我會去找你!”
“輕輕,…你,別,…”
遠喬望她一眼,欲言又止。
“遠喬,就要走了嗎?”
夏初實抽著雪茄,從大廳走進書房。他目光炯炯,上下打量著他。
“伯伯有幾句話問你。這會,有時間嗎?”
“伯父,您請講!”
楚遠喬點頭,畢恭畢敬地聽著。
“遠喬,先坐下!”
夏初實笑瞇瞇地,“方才客人多,想問你些事,卻總被人打擾。賢侄,我想問,你回上海待多久?還打算走嗎?”
“多謝夏伯伯垂詢。你既問起,我就說哈。”
楚遠喬不慌不忙,目光平視前方。“父母年事已高,我該盡些孝道。國土瘡痍,戰火連連,哪有上海安全?侄兒留學歸來,也該學以致用,先尋個工作安定下來,將父母親接回安享晚年。”
“遠喬賢侄是真孝順。在西方世界幾年,沒改國人優良品德。”
夏初實吸一口雪茄,欣慰地點頭,
“當年,我和你父同在北平求學,是故交也是知己。一晃三十幾年,歲月蹉跎,唯覺當年情誼真。
你若在上海安定了,你父母雙親定可開懷。我這老頭子與你父,能常常見面、能敘敘舊,聊解心曲,那是極好的。”
“夏伯伯,您說得是。”楚遠喬微笑著,連連點頭。
“賢侄頗為務實,這點真不錯!可不能學時下年輕人那般浮夸。”
夏初實點頭,“你回來有一陣子了,找到合意的工作了?”
“申報、滬上有幾家公司都去找了,…頗不理想。”
楚遠喬略頓一頓,蹙眉道:“在西方幾年,不知找工作如此艱難。局勢緊張,僧多粥少,遠喬也很無奈。”
“這,不是你一人的問題。”
夏初實點頭,“滬上青年才俊頗多,但,留洋歸來的不多。慢慢來,不急在一時。”
“爸爸,遠喬哥很有能力。”
夏輕妤走過去,挨著父親身側坐,抬頭嬌笑:“爸,您不如聘請喬哥葛來夏氏…”
“哎,夏氏企業廟太小,遠喬侄兒來我們這小廟,豈不是大材小用了?”
夏初實拍拍女兒的手,笑道:“楚賢侄有別人沒有的優勢,為何不為呢?”
“優勢?…什么優勢?”
夏輕妤不懂,望一眼父親,撒嬌道:“爸爸,別賣關子;…”
楚遠喬同樣發懵,“夏伯伯,侄兒不太明白,愿聞其詳。”
夏初實眸光一閃,笑道:“警察局急需一名英文翻譯,工資待遇都很優厚。賢侄,有沒有興趣去?”
“夏伯伯,您方才說道的話,可當真?”
“自然是真的!”
夏初實淡然一笑,慢悠悠吐出一圈圈煙圈。“警察局對外發出要招職位,又豈能有假?”
“是嗎?”
楚遠喬不由喜出望外。他黑眸中有什么飛快地一閃,快得人幾乎看不見。那一抹亮光倏然不見,很快又黯淡下來。
他低眸,慢慢說:“翻譯,還是政府公職,悠閑又有前途。這么好的職位,想得到的人一定不少,不得蜂擁而上?
為這職位求請的,恐怕都要擠破腦殼吧。我父親早已退閑,沒人能說得上話,…”
夏初實一動不動盯著他。
楚遠喬臉上的驚喜,眸子里瞬間的亮點,以及方才他的落寞。夏初實一點不落全看在眼中。
“賢侄,沒那么玄乎。你無需考慮那許多!”
夏初實不動聲色,慢慢吸了著雪茄,朝空中吐著圈圈,“我只問你,你對那翻譯職位有沒有興趣?”
“若能進去也是政府部門,自然是極好!那,可是正經的工作了!”
楚遠喬抬眸,熱切地望著夏初實。
他一拍腦門,靈光一閃,問道:“夏伯伯,您是不是有什么門路?若能替侄兒玉成此事,定然重謝!當然,您辦事出多少力需要多少,可以直言。楚家雖落魄,這些還能負擔。”
“遠喬與我說這,不是太見外?”
夏初實微瞇雙眼,笑道:“你既有此心,伯伯幫你一把!不過,我事先聲明,成不成不好說。你放心,伯伯定會傾全力幫你!”
“夏伯伯,您,…”
楚遠喬激動得站起,朝夏初實深深一鞠躬:“多謝夏伯伯玉成!”
“遠喬賢侄,不必如此!”
夏初實上前托住他,語重心長地說道:“賢侄,我夏家欠你一份情,自然當還你!你不用謝,你若硬要謝,就謝謝輕輕吧!”
“伯父,…”
楚遠喬一愣,不明白他的話。
“賢侄啊,”
夏初實瞥一眼自己的女兒,輕拍楚遠喬的肩,笑道:“你看輕輕,…伯伯只此一女,她的愿望,即是我的心愿。哈哈哈,好好想吧!”
夏初實一語雙關。
楚遠喬頓覺千金重擔般,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爸爸,您要幫就幫,…干嘛還附帶條件?”
夏輕妤一臉不高興。
“哈哈哈,…爸爸說錯了?”
夏初實哄著女兒。“丫頭,你的心不向著老爸了!”
“爸!有完沒完?”
“好,好,…你們聊,…爸爸不說了。”
被女兒制得死死的,夏初實一點脾氣都沒有。
楚遠喬又坐了一會。
他與夏輕妤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他便匆匆告辭離開。
楚遠喬走出夏公館,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他打了個寒顫。
他抖了抖西服,并沒上路邊的黃包車,徑直沿著江邊的小路往前走。
他穿過兩條街道,來到十字路口。站下來左右望望,確定后面沒人跟蹤,四下也沒有可疑的人,他便加快了步伐前行。
前面是一條林蔭大道,覆蓋著枝葉繁茂的梧桐樹,路盡頭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楚遠喬往前緊趕了幾步。
前面的汽車突然發動起來。汽車后窗自動降下來,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車內坐的女子,不是別人,是顧語霓。
顧語霓朝他點點頭,楚遠喬快速上了車。
汽車慢慢地前行。
“夏初實是不是已經許諾,替你謀劃保安司令部的翻譯職務?”顧語霓悄聲問。
“嗯,夏伯伯,他是這樣說的。”
楚遠喬點頭,驚愕地望著她。“可是,這是他方才與我談的事。你這么快就知道?”
“這,老A同志布下的局!”
顧語霓笑道:“老A同志是我的上級。他很了解夏初實。夏初實能主動出面辦這事,是最好不過了。我們的同志不用出面,你能迅速潛伏下來。不會暴露任何人,豈不是一舉兩得?”
“顧語霓同志,我…我有事情要報告!”
楚遠喬眼眸閃爍,急急說道:“這事,能不能通過別的渠道?…我,不想欠夏家這個人情!”
“為何?…因為夏家四小姐?”
“這…,”
楚遠喬點點頭。“我怕這件事后,沒法與夏家撇清關系。”
“為啥要與夏家撇清關系?”
顧語霓微笑:“夏四小姐喜歡你、愛慕你。你怕受不了她的攻勢,會陷入她布下的感情陷阱?”
“…你,你既知道?”
楚遠喬瞪大眼睛望著,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別這么瞪著我!老A同志說,夏初實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他早期是抗日積極分子,是我們要爭取的對象。要想長期潛伏,若是沒有婚姻沒有伴侶,不理想也不可能。
你有權利為自己選擇一位革命伴侶。夏輕妤小姐愛憎分明心地純潔,可爭取為我們間的一份子,也為革命增加力量。”
“革命伴侶?…輕輕,她不行!”
楚遠喬激動地望著她。“語霓同志,請向老A同志匯報,我心里有一位姑娘。她…她是…”
“現在說已太晚了!你周圍若出現不相干的陌生人,會極其危險!”
顧語霓沒看他,冷靜地說道:
“老A同志的原話。夏初實為你求請,我們的同志也會相幫。老A同志給你的任務,就是好生潛伏,直到你安全為止!你代號是飛魚,目前一步一步進入你的狀態。
這一段時間,上級不會給你安排任何任務。記住:從現在開始,不論什么地方什么情況下,我們是陌生人,從來不認識!”
“別左顧右看,一直往前走。”
顧語霓的聲音低沉,也很平靜。“你別無選擇,像一位真正的戰士,準備好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