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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殉國

  靈龍張開的上下獠牙間,一枚紫氣氤氳的氣團緩緩凝聚,如龍口銜珠。

  紫氣越來越濃郁,氣團漸漸凝實、壓縮,變成一枚宛如實質的、鴿子蛋大小的紫珠。

  四周虛空中匯聚而來的紫氣消失,靈龍口中銜著那枚凝聚了大奉王朝最后氣運的紫珠,轉動頭顱,看向岸邊的懷慶。

  “呼.......”

  鼻息聲里,它把珠子吐向了懷慶的眉心,紫光一閃,紫珠在懷慶眉心散開,染紫了她的雙瞳和白皙的皮膚。

  幾秒后,紫光消退。

  “很好!”

  懷慶微微頷首,拂袖轉身,朝著皇宮的方向行去。

  “嗷嗷.......”

  靈龍黑紐扣般的雙眼,望著懷慶的背影,發出悲鳴。。

  懷慶心腸冷硬,沒有回頭,也沒停下腳步,她回到御書房,坐至鋪設黃綢的大案后,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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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下!”

  殿內侍立的太監和宮女,躬身行了一禮,陸續退出。

  人走光后,懷慶鋪開信紙,捏住袖袍,親自研磨,提筆蘸墨后,于紙上書寫:

  “寧宴:”

  兩字寫完,提筆半晌,心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如何訴說。

  她沉吟了許久后,終于再次落筆:

  “生我者不喜我,宗族亦憎我倒行逆施,女子之身稱帝。然朕平生無愧祖宗和天地,無愧宗族親人,光明磊落。

  “思來想去,心中之事,只愿與你訴說。

  “我苦讀圣賢書,苦修武道,只因年幼時,太傅在學堂里的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一生爭強好勝,便是與臨安之間的打鬧爭斗,也從不退讓,對太傅的話,心里自是不服氣。

  “誰說女子不如男?誰說女子天生便該于閨中刺繡?我偏要成為名震京城的才女,偏要撰書編史,好向世人證明天下男兒皆糞土。

  “漸漸年長,少時意氣消磨于時光中,然苦讀十年,滿腹經綸,也想效仿儒圣教化天下,效仿亞圣開宗立派,效仿高祖皇帝做出一番豐功偉績。

  “奈何女子之身牢牢束縛住我,便只好隱忍,遲遲不愿出嫁,暗中關注朝政培植親信,遇見你之前,我時常想,再過幾年,熬沒了意氣,也便嫁人了。

  “起初對你多有恩惠,是出于欣賞和栽培,因為你和臨安斗氣,也只是出于習慣和霸道的性格罷了。

  “后來對卿漸漸仰慕,不可自拔,卻仍不愿面對內心,不愿服輸,倔強的告訴自己,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豈料最后被臨安這個死丫頭捷足先登,私底下沒少為此發脾氣,恨屋及烏的整治陳太妃。這些心意我過去沒有宣之于口,現在則不怕跟你說了。

  “你我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此生已無憾事。

  “巫神出世,九州危在旦夕,大奉生死存亡之際,朕身為一國之君,必須承擔起責任,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理當如此。

  “這天下,我與你共擔。

  “我一生從無任性,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待君平定大劫,四海安康,春祭勿忘告之,吾亦含笑九泉。

  “懷慶絕筆!”

  豫州與劍州接壤之地。

  天空涌來滾滾黑云,遮蔽藍天和朝陽,世界仿佛被分割成兩半,一邊陰暗可怖,數不盡的行尸大軍海潮般涌來;一邊陽光燦爛,漫山遍野都是倉皇逃竄的人群。

  他們就像一群失去主心骨的螻蟻,數量雖多,但散亂無序,只知慌不擇路的逃命。

  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一支護送著百姓的百人軍隊被陰影覆蓋,下一刻,士卒和百姓,包括胯下戰馬,齊齊僵硬,而后,人與獸雙眼翻白,表情麻木,成為了尸潮的一部分。

  “救命,救命啊.......”

  前頭一體力耗盡的些百姓見狀,嚇的肝膽俱裂,一邊尖利的嚎叫著,一邊激發潛能繼續逃亡。

  但很快,他們就不再嚎叫,表情便的僵硬麻木。

  他們也成了尸潮的一員,隨著黑云,朝前推進。

  越來越多的人被轉化為行尸,沒有任何反抗的失去生命,在超品之下,人和螻蟻沒有本質的區別。

  楚元縝踩著飛劍,心里泛起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痛苦,這些情緒幾乎把他吞沒。

  不久前,巫神出世,席卷中原,他親眼看著一支支軍隊被吞噬,一股股百姓組成的隊伍被轉化為行尸。

  逃難的隊形瞬間打亂,直至變成如今這副場面,漫山遍野都是人,無組織無目標,慌不擇路。

  而這樣的情況,還發生在緊鄰東北的三州其他地方。

  在這場大災難面前,楚元縝眼前所見的尸潮,只是其中一部分。

  襄荊豫三州完了,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湮滅在這場吞食中原的浩劫中,背后就是劍州,劍州之后是江州,以及京城。

  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有如此可怕,即使是當年的山海關戰役,死傷也不過一兩百萬。

  親眼目睹這樣的災難,對他來說是殘酷的。

  可能十年二十年后,某次午夜夢回,他會被這場災難驚醒。

  這時,楚元縝目光一凝,被遠處的一對母女吸引,這對母女處在光暗兩界的交界處,身后是無限擴張的滾滾黑云。

  小姑娘摔倒了。

  “娘,我跑不動了.......”

  七八歲的小姑娘滿臉汗水,偏黃的頭發一綹綹的黏在臉上,嘴唇干裂。

  她的一雙小腳磨出了水泡,跑的踉踉蹌蹌,背著她的父親目睹后方之人慘死后,就放棄了她們母女,獨自逃命去了。

  穿著布衣的年輕母親尚有體力,但不足以抱著小姑娘逃命,她把年幼的女兒抱在懷里,一遍遍的說:

  “娘陪你,娘陪你.......”

  她害怕的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可抱著女兒的手臂卻無比堅定。

  “娘,爹為什么不要我們了。”

  母親臉上流露出悲哀:

  “因為怪物來了,爹沒辦法保護我們了。”

  小姑娘的表情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她臉上有著希望和篤定,脆生生的說:

  “許銀鑼會保護我們的。”

  去過酒樓茶館,看過皮影戲,聽過游方郎中講故事的孩子,都知道許銀鑼。

  他是保護百姓的大英雄。

  這時,楚元縝御劍下沉,抓起年輕母親的手臂,把這對母女一起帶上天空,繼而猛的折轉,朝后方掠去。

  巫神沒有出手干預,大概是像這樣的螻蟻不值得祂關注。

  “謝謝俠士的救命之恩。”

  年輕的母親死里逃生,滿臉淚水的抱緊女兒,不停致謝。

  只是她說的是方言,楚元縝聽不懂,只能意會。

  “你是許銀鑼嗎?”

  小姑娘眨著眼睛,一臉期待。

  楚元縝張了張嘴,說道:

  “是我。”

  小女孩遍布污漬和汗水的臉,綻放出激動而明媚的笑容,就如末日的希望。

  呼.......楚元縝吐出一口濁氣,仿佛也得到了心靈的慰藉,他御劍送了母女一段路程,確保她們足夠安全。

  巫神的推進速度,在凡人眼里極快,可在超凡高手看來,實則緩慢,因為祂并不是無意義的推進,而是在一點點的蠶食荊襄豫三州地盤,煉出山河印。

  山河印煉成,三州之地便是祂的了。

  隨后只要大奉滅國,便可吸收溢散在天地間的氣運,容納山河印,與佛陀還有兩尊遠古神魔做最后的競爭。

  目送母女倆逃難的背影,楚元縝收回目光,接著心里一動,轉身看去,看見了一襲龍袍,頭戴冠冕,負手而立的女帝。

  “陛下?”

  這讓楚元縝吃了一驚,沒料到懷慶竟會親赴前線。

  “按照這樣的速度,三天之后,就會抵達京城吧。”

  懷慶此刻的語氣無比平靜:“三天之后,雷州多半也敗了。”

  楚狀元滿臉苦澀。

  從雷州到京城,從東北到京城,沿途不知道多少生靈灰飛煙滅。

  懷慶接著說道:

  “海外戰況不知,他是我們最后的希望,所以拖延時間,等待他返回是大奉唯一的選擇。

  “楚兄,你覺得呢?”

  楚元縝“嗯”了一聲,可是如何拖延巫神?除非世間再出一位半步武神。

  懷慶展顏一笑:

  “很好,我們達成共識了。”

  她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以及兩件物品,教到楚元縝手里。

  楚元縝低頭,那是一塊缺了角的黃油玉印,一片干癟的、被壓成片的蓮花瓣。

  “替我把它們交給許寧宴。”懷慶低聲道。

  楚元縝先是一愣,仔細盯著女帝絕美的側臉,旋即他讀懂了女帝的決然。

  “不,不,陛下,你不該沖動”

  楚元縝話沒說完,就被一股至剛至陽的暴力推開。

  懷慶傲然而立,體內沖起煊赫的金光,金光凝成一道龍影,張牙舞爪,朝著遠處的巫神發出無聲的咆哮。

  遠處滾滾涌動的黑云停了下來,接著,一張模糊的面孔從黑云中探出,隔著數百丈,與金龍和懷慶對視。

  懷慶的聲音清亮鏗鏘:

  “朕為大奉國君,當守國門,護社稷,今日攜兩成國運,擋巫神于劍州邊境。楚元縝,速速撤離,不得違抗。”

  她像是宣讀圣旨一般,宣布著自己的決斷。

  那張模糊的面孔縮回云層,下一刻,滾滾黑云洶涌而來,攜帶著沛莫能御的偉大,如天傾,如山崩。

  楚元縝眼圈瞬間紅了。

  他正要躬身領命,忽聽一道聲音溫和道:

  “臣有異議!”

  楚元縝和懷慶同時扭頭,只見兩人之間清光升騰,出現趙守的身影。

  “院長?”

  楚元縝愣住了,接著涌起狂喜之色,他帶不走懷慶,但趙守可以。

  “陛下,臣來吧!”

  趙守面帶微笑:“主辱臣死,臣未死,豈能讓陛下去拋頭顱灑熱血?”

  不等懷慶拒絕,他吟誦道:

  “不許動!”

  懷慶果然僵在原地,難以動彈。

  趙守看了一眼洶涌而來的黑云,笑道:

  “陛下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可許寧宴也說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臣覺得,許銀鑼說的,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陛下以為如何?”

  懷慶沒有作答,眼里閃過一抹悲涼。

  趙守輕輕一揮手,身上的緋袍自動脫離,并把自己折疊整齊,浮在空中。

  “唉,這官還沒做夠啊。”

  這位大儒戀戀不舍的摸了摸官袍,接著揮手,讓它落于楚元縝面前。

  他最后說道:

  “陛下,大周末期,大儒錢鐘以身撞毀大周國運,這才有了大奉六百年的江山。

  “今日,我趙守效仿前輩,希望也能讓大奉再多六百年盛世。

  “陛下,云鹿書院的讀書人,自古便無愧黎民,無愧社稷,莫要讓兩百年前爭國本的事再次重演了。”

  他朝著懷慶,鄭重行了一禮。

  在得知巫神出世后,他便決定效仿先人,以身殉國。

  他傳音給眾超凡的“一事”,是請他們死守雷州。

  趙守正了正頭頂的亞圣儒冠,手里清光一閃,刻刀顯化,巫神已經逼近了,狂風吹亂他的須發,吹不亂他堅定的表情。

  當生命走到盡頭,這位大儒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瘸腿的老師,盡管自己恨透了朝廷制度,可在教導學生時,最先強調的依舊是“社稷”和“百姓”。

  耳邊,仿佛又傳來了那瘸子的聲音:“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紙頁燃燒,趙守大聲道:“請儒圣!”

  剎那間,清氣滿乾坤!

  天與地之間,一雙不摻雜情感的眸子顯化,以此為核心,一位身穿儒袍,頭戴儒冠的百丈身影浮現,處于半虛幻半凝實狀態。

  他一手負后,一手置于小腹間,做凝視遠方狀。

  儒圣英魂回眸,朝著金龍一招手。

  金龍咆哮著脫離女帝,張牙舞爪的撞入儒圣體內,于是,那雙不摻雜情感的眼睛,綻放出金燦燦的光芒。

  浩然正氣鋪天蓋地,充盈了每一處空間。

  這一刻,儒圣仿佛回歸了。

  翻涌的黑云出現明顯的凝滯,不知是忌憚,還是回憶起了被儒圣壓制的恐懼。

  趙守御風而起,攜帶著兩成國運和儒圣英魂,撞向了遮天蔽日的黑云。

  懷慶一年,十一月三日,趙守退巫神于劍州邊界,以身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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