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城頭的甕城里,炭火靜謐燃燒著,驅散秋夜里的寒意。
銅壺滾水汩汩,李妙真把染血的汗巾浸在溫水里,輕輕滌蕩,銅盆瞬間一片殷紅。
“這,這到底怎么回事,他繼續這般流血,熬不過今晚!”
張開泰在廳內焦慮的來回踱步。
其他將領或坐,或站,或抓耳撓腮,急的愁眉苦臉,卻束手無策。
張開泰把許七帶回城頭后,他已經昏迷不醒,氣若游絲,撕了衣服檢查傷口,眾人悚然一驚,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遍布裂痕。
那些瓷器皸裂般的傷口里,不停的沁出鮮血。
尤其是腰部那道險些把他腰斬的猙獰傷勢,讓張開泰等人頭皮發麻,就算是他們,受這么重的傷,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救治,很可能不出一個時辰就身亡了。
四品武夫不具備三品的不死之軀,也不像巫師的血靈術,能激活氣血,治愈傷勢。
李妙真身為道門弟子,醫術方面,還是有涉獵的,畢竟想煉丹,就得精通藥理。而她隨身攜帶了一些治療外傷的丹藥。。
可是這些丹藥對許七安的傷勢,絲毫起不到作用。
吞服,不見效。
磨成粉末敷在傷口上,毫無作用。
“這樣下去不行,得帶他回京城,只有司天監能救他。”李妙真嘆息道。
腰部那道險些致命的傷,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渾身皸裂如瓷器的現象,李妙真估測和儒家的言出法隨有關,來源于法術的反噬。
就如當日他逞強打敗自己和楚元縝結果魂飛魄散。
李妙真回憶了一下,當初許七安是利用儒家法術增強元神,所以元神遭受反噬。這一次身體皸裂流血不止應該是增強了氣機吧。
“麻煩李道長了。”
張開泰精神一振目光急迫的盯著她。
李妙真緩緩搖頭,神色黯然:“我的金丹在他體內,金丹一定程度上穩住了他的傷勢不然他可能已經..........”
不收回金丹,她如何御劍飛行?
收了金丹,也許還沒到京城這個男人就撒手西歸了。
張開泰等將領臉上泛起深深的絕望。
她溫潤的手指輕輕拂過許七安的臉頰心里涌起澄澈的悲傷你拯救了玉陽關拯救了這一萬四千名將士可我該拿什么拯救你?
她難過了片刻,忽然有了想法,一邊伸手入懷取出地書碎片,一邊往甕城外走,道:
“你們幫忙照看他我去去就回。”
李妙真打開甕城的門忽然愣住了她的視線里盡是黑壓壓的人影。
馬道上,以甕城門口為中心,人潮向著兩側蔓延一直到視線看不到的黑暗深處。
全場寂寂無聲,幾千上萬人,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是怕吵到里面沉睡的人。
“你能救許銀鑼的,你能救許銀鑼的,對吧.........”
人群里,一名士卒滿臉哀求的說道。
里頭的對話,他們全聽見了。
李妙真再看他們時,才發現一個個刀口舔血的漢子,竟都紅了眼眶。
這一刻,李妙真深切體會到了什么叫“胸口如遭重擊”。
“我會的........”她輕輕頷首,又退回了甕城。
關上門,她沒有轉身,背對著張開泰等人,取出地書碎片,傳書道:
諸位,我和許七安在襄州邊境玉陽關,他重傷垂死,命懸一線...........
李妙真分三段,言簡意賅的講述了許七安的情況。
最后傳書問道:現在如何是好?
六:許大人情況已經這么糟糕了嗎!阿彌陀佛,貧僧現在想去東北超度這些蠻夷。
隔著地書碎片,大家也能感覺到恒遠大師的焦慮和擔憂,以及無能狂怒。
一:你的金丹在他體內,暫時吊住一口氣?
似乎每次涉及到許七安,懷慶就變的很積極,一改沉默寡言的風格..........李妙真暗暗皺眉,傳書回復:
是的,沒了金丹,我便無法御劍飛行。若是去了金丹,許七安堅持不到回京了。我,我不能拿他的命冒險。
什么叫不能拿他的命冒險,按照你飛燕女俠的性格,不應該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老娘這就帶你回京,是死是活看老弟你的造化了,這樣的嗎..........楚元縝忍不住在心里吐了個槽。
一:能吊多久?
二:明日正午前不會有性命之虞,但取出金丹,可能最多只有一個時辰能活,甚至更短。
不等懷慶回復,楚元縝率先開口,傳書道:
那這就好辦了,你回不去,就讓司天監的人過來。楊千幻的傳送陣法比御劍飛行還快,他有足夠的時間從京城趕過來,應該能在明日正午前返回京城。
李妙真眼睛一亮。
這個主意很簡單,她竟然沒想到,看來是關心則亂啊。
楚元縝繼續傳書:現在宵禁了,麗娜和恒遠無法在內城行走。一號,這件事只能交給你。
一號在朝中位高權重,想來宵禁困不住他。
一:好。
麗娜送了口氣,也傳書道: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大家一起處理問題,解決困難,真好。
你似乎什么事都沒做吧,這種好像自己是重要參與者的語氣是怎么回事.........天地會眾成員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吐槽。
一:四號,北境戰事如何?
四:靖國騎兵撤軍了,原以為還會再打數月,沒想到魏公竟在短短一旬,打到巫神教總壇........
他傳完這條內容,忽然不再說話。
過了幾秒,一號懷慶岔開話題:李妙真,現在可以說說具體情況了嗎?
楚元縝心里哀嘆一聲,積極參與新話題,道:
現在可以和我們說說具體情況了吧,他是被努爾赫加打傷的嗎,我記得炎國的國君是雙體系四品巔峰,差不多是三品之下最強一檔。
李妙真只說炎康兩國八萬大軍攻城,沒時間和心情去詳細描述事情經過,楚元縝覺得,以許七安的金身和戰力,普通四品不至于把他打的瀕死。
放下了心頭大石的李妙真,不像剛才那么急迫,傳書說道:許七安一人鑿陣受的傷。
這條傳書發過去,她正要繼續 書寫,楚元縝發了一條言簡意賅的傳書:胡鬧!
一:怎可如此胡鬧?
懷慶眉頭緊皺,心生惱怒,這確實是許七安會做出來的事。但這和懷慶因為擔憂而惱怒并不矛盾。
六:許大人實在太沖動了,這和送死何異?
確實是送死,結合許七安此時的現狀,若沒李妙真金丹庇護,他已經魂歸黃泉。
麗娜抱著地書碎片,皺了皺纖細的眉頭,早知道當日就隨他一起去玉陽關,管你千軍萬馬,統統砸死。
真是的,讓別人把話說完啊..........李妙真撇撇嘴,冷靜傳書:
他一人鑿陣,幾乎擋住了敵軍的所有精銳,兩次殺的敵軍軍心潰散,倉惶逃命。守軍戰后清理尸體,粗略估計,他今日一戰中,至少殺了九千人。
昨日守城中,他殺了蘇古都紅熊,今日鑿陣后,獨自斬殺炎君努爾赫加,嚇退剩下的五萬敵軍。
地書聊天群里,一片寂靜。
天地會成員們腦海里只剩一連串的問號。
一個人,斬敵九千,連殺兩名巔峰四品,而其中一位號稱三品之下最強一檔?這是假的吧,這肯定是假的..........讀書人胸有靜氣,楚元縝還是游歷九州數年的俠客,有足夠的見識和,但他現在只想扯著李妙真的領口,讓她不要開玩笑。
麗娜也不信,她雖然不是很聰明,可要是涉及到打架和修行,那她就來勁了。
恒遠無法相信李妙真的話,這樣的戰績,恐怕只有三品才能辦到。
她記得許七安是五品化勁,五品的修為,別說斬敵九千,斬敵兩千就該力竭了。
李妙真不會說謊,尤其說這個謊沒有意義..........懷慶心里一動,傳書道:他有什么底牌?
二:他一夜入四品。
可惜是隔著地書碎片,不然李妙真就能聽見恒遠楚元縝等人的嘆息般的吐出一口氣。
楚元縝既感慨又同情,他記得出征前,許七安一直困在“意”這一關,始終無法突破,他本人也不是特別著急,按部就班的修行,一副能頓悟是好事,不能頓悟就慢慢來的姿態。
說好聽點是心態好,說不好聽是怠惰。
沒想到魏淵死后,他反而一夜之間晉升四品。
那個男人的死,想必對他打擊很大吧。
這一刻,懷慶眼里似有淚光閃爍,他一人鑿陣,不顧生死,何嘗不是一種痛徹心扉。
地書群里忽然沒了聲音。
李妙真等了許久,見無人說話,知道他們沉浸在各自的情緒里,不愿再繼續傳書。
她收好地書碎片,反身走回簡陋床榻邊,道:
“黎明之前,司天監的楊千幻會過來。”
張開泰長長吐出一口氣,竟有些大喜大悲后的疲倦。
眾將士露出發自真心的笑容,許銀鑼死在這里,會是他們一生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余生都將活自責和愧疚里。
張開泰冷峻的臉龐擠出笑容:
“好了,出去通知兄弟,趕緊散了,該休息的休息,該包扎的包扎,別在那里杵著,打了一天的仗,都累了。”
將士卒們不肯走,盡是些耿直固執的莽夫,不見到許銀鑼好轉,他們就是不走。
幾個硬茬子甚至梗著脖子和張開泰頂嘴。
也就由著他們了。
玉陽關百里之外的荒野中,一道白衣身影接連閃爍,腳下亮起一道道清光陣紋,他閃爍的頻率很快,以致于清光陣紋綿密銜接,像雨點打在水面上。
不多時,這座邊境雄城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血光之氣沖天,這里剛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爭.........”
白衣身影語氣低沉,宛如悲天憫人的世外高人。
又一陣閃爍傳送后,他來到了城頭,轉頭四顧,詫異的發現馬道上巡邏的士卒竟寥寥無幾?
當他看向甕城方向時,終于明白原因,原來士卒都聚集在甕城附近。
白衣身影難免有些困惑,大半夜的不休息,也不守城,這群粗鄙的大頭兵在干什么。
“人有些多,還好我早有準備!”
白衣身影輕笑一聲,透著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和淡然。
趴在桌邊打盹的李妙真心里莫名一凜,旋即驚醒,抬起頭,看見一身白衣站在屋子里。
他帶著帷帽,帷帽之下是一張面具,面具底下似乎還蒙著布帛。
“楊千幻?”
李妙真試探道。
“想不到,我已做了這番低調打扮,卻還是不能掩蓋與生俱來的光輝。李道長,看來楊某在你心里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吶。”
楊千幻欣喜的說。
是我讓人請你來的.........李妙真也很欣喜,這楊千幻雖然性格古怪,但做事非常靠譜,從來不缺席不遲到。
“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打扮?”她困惑道。
“這里人太多,不管我站什么方位,都會有人看見我的臉。這并不符合我世外高人的風范,以及背對蒼生的孤獨。”楊千幻聲音低沉。
李妙真直呼內行,監正的這個三弟子對后腦勺見人有著難以想象的執念啊。
她沒有廢話,忙說:“你快看看許七安怎么樣?”
楊千幻坐在床邊,審視著許七安,抓起他的手腕把脈,許久,惋惜的嘆口氣,搖了搖頭。
李妙真心里陡然一沉,剛才泛起的喜悅宛如被冷水破滅的火苗。
“他,他沒救了?”
“哦不是,他還是能搶救一下的。”
李妙真愣愣得看著他:“那你剛才搖什么頭,嘆什么氣?”
楊千幻一本正經的回答:“沒什么特別意思。只是這樣,更能顯示出我的重要性不是嗎。關鍵時刻,還得我出手。”
李妙真想砍人了。
“他怎么傷成這樣的?”楊千幻問道。
..........李妙真瞇著眼,幽幽道:“你不知道?”
楊千幻哼一聲:“我為什么要知道,難道你也和采薇師妹一樣,覺得我在模仿他?”
李妙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