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壓縮的人生

　　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他提出一項交易：他給你一百八十萬，代價是，你的壽命縮短到三年。

　　你會怎么反應呢？你當然會毫不猶豫指著他鼻子罵他煞筆。

　　這個人接著說，一百八十萬只是底薪，提成是各種特權和稀有資源，除此之外，在你死后，你的家人將會獲得一筆八位數的獎金。

　　你愣了一會兒，當你終于弄清八位數究竟是百萬還是千萬時，你遲疑了數秒。但你仍然拒絕了這個交易。

　　這個人繼續加碼，他告訴你，除了財富、資源和特權，你還會獲得無與倫比的社會地位和名望，在你死后，會被載進史冊，永垂不朽。

　　這次你猶豫了更長時間。但最終，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惡狠狠罵道：“去他娘的永垂不朽，死后的福我又享不到！”

　　這個人微微一笑，說：“其實也不一定會死，三年后你將面臨一場考驗，通過考驗，就能活下來。”他指著宣傳片中高大英俊的士兵，“看，有很多人都活了下來，他們現在，都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榮譽等身，受萬人崇拜和景仰。”

　　你看著宣傳片中出現的一個個人物，這些人都是榮譽的代名詞，他們活躍在最危險的第一線，為人類開拓邊界，探索未知。他們是戰士，是勇士，更是英雄。你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光輝事跡。

　　“他們都跟你做了交易？”

　　“當然。”

　　于是你動搖了。沒有人不想成為英雄。你看了眼鏡子里平凡的自己，終于下定決心。

　　這就是協會向世界提出的交易。

　　不得不說，協會成功了。當一切和榮譽、和人類存亡掛鉤，似乎個人的生死就不再那么重要。

　　陳斌獨自坐在樹墩上。

　　篝火生起的時候，甄善美還想拉著陳斌一起，結果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哪怕她百般威脅，暴力恫嚇，陳斌仍然抵死不從。

　　甄善美又氣又惱地離去。

　　陳斌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沒有任何開口挽留的意思。

　　甄善美是個不錯的姑娘，沒什么心眼。他已經騙了她一個下午，不忍心再繼續騙下去。

　　騙老實人，終歸還是有點負罪感的。

　　反正積分已經到手，無聊的過家家也是時候結束了。

　　至于篝火晚會，呵，既然是晚會，怎么能少了觀眾？

　　這樣的觀眾還不止陳斌一個。

　　節節高拿著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走來。

　　這杯冰淇淋的造型有點特殊，呈螺旋上升狀，跟某種排泄物的形狀相似。

　　“你厲害。”節節高豎了個大拇指，“我愿賭服輸。”

　　陳斌翻了個白眼：“敷衍我呢？說好的吃屎呢？”

　　節節高挖了一勺冰淇淋放入嘴中，強行解釋道：“你敢說，這不是屎一樣的冰淇淋？”

　　“…”

　　兩人各坐一個樹墩，相互隔了兩米遠，沉默地看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和圍著篝火狂歡的人群。

　　“他墮落了。”節節高忽然說。

　　陳斌當然知道莫西干頭口中的“他”是誰。

　　人群中，就屬何君堯和江書寧的互動最為頻繁也最為親密。兩人的關系，似乎在情侶打卡游戲中，又更進了好幾步。

　　“協會真是昏了頭，搞這種聯誼活動，使人喪失斗志。”

　　節節高下午睡了個好覺，現在精神飽滿，又開始唧唧歪歪起來。

　　“何君堯未必會因此喪失斗志，而且——”陳斌頓了頓，認真地說，“此時不行樂，何時行樂？你以為，我們的壽命會很長嗎？”

　　節節高默然。

　　在海風的助力下，篝火燒得更旺了，木柴噼里啪啦作響，滾滾濃煙直沖上天。

　　少男少女們拉歌熱舞，完全沉浸在美妙而歡愉的夜色中。

　　陳斌遠遠看著他們，他看到的，是一百個青春而美好的身影，但他的眼里，卻只有悲哀與憐憫。

　　這里的學員，尤其是遠航的學員，有多少能通過洗禮？百分之五十？或者更低？

　　協會將洗禮的經過和死亡率捂得死死的，但它瞞得住外人，卻騙不了自己。

　　所以才會征召一群初中畢業的孩子，讓他們在協會的搖籃里度過可能是人生中最后的三年，給予超常權益，鼓勵個性發展，鼓勵戀愛，甚至對一些越界的行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斌就不止一次撞見，凌晨三四點偷偷從女生寢室溜出來的男生。

　　對于學員，協會似乎特別“縱容”。就連每天的常規訓練，也放水明顯。朝九晚五就算了，訓練強度還賊低，連何君堯都起了疑心，前兩天還問陳斌：

　　“你說咱們這樣訓練到底有用沒用？我卡在體質二階好幾年了，一點要突破的跡象都沒有。看教官的態度，顯然也沒把訓練當回事。真想問問左艦長，究竟是如何變那么強的。我感覺照我這樣搞下去，一輩子也達不到那種高度。”

　　陳斌只能回以無奈的苦笑。

　　何君堯大概已經摸到人類的天花板了。他實在太猛，每天訓練十六個小時以上，十年如一日，只怕當年的左牙，也遠遠不如。

　　陳斌猜測，協會不重視訓練，大概是因為普通的訓練很難打破天花板，或者說，根本就不可能打破。能突破人體界限，誕生超級人類的唯一方法，可能就是一直被協會藏著掖著的洗禮了。

　　所以兩年“學員期”和一年“新兵期”，很大程度上只是做做樣子，不僅做給學員看，也做給世人看。

　　這雖然只是陳斌的推測，但并非空穴來風。

　　實際上在協會成立之初，征召的都是已成年或接近成年的高中畢業生，但每一屆應召而去的學員，不出半年必定死傷過半。令人驚悚的死亡率引起全世界的反彈和口誅筆伐。最終這個措施只實施了三年，就因輿論壓力而被迫停止。

　　后來協會改革，將征召年齡放低，加了學員期和新兵期，又給予學員及其家屬各種福利和優待，同時投放大量宣傳片，將榮譽和全人類的概念播撒進千家萬戶，深入每一個平民百姓的心里。

　　協會的改革相當成功。

　　半年的緩沖期延長到三年，再誘之以利，動之以情，多管齊下，慢慢的，自然就沖淡了人們對死亡的恐懼。

　　這世上沒有怕死的人，只有缺乏信念的人。

　　陳斌就是個沒什么信念的人。如果不是帶著智力來到這個世界，也許，在環境的影響下，他也會成為協會的堅定擁躉，成為左牙那樣的，天天將榮譽掛在嘴邊的老頑固。

　　他憐憫這群少男少女，人生被壓縮被榨取卻不自知，還能圍著篝火歡欣起舞。

　　他移開目光，望向漆黑的海面，浪濤時起時落，輕輕拍打著沙灘。

　　“沒實力的人，當然是活不長的。”節節高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不過你和我，不用擔心壽命的問題，不是嗎？”

　　陳斌呵呵一笑。

　　不擔心嗎？

　　開什么國際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