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認親賜名,朱高熾本想讓他們這就下山去,旁邊那位鄭先生提醒道:
“主子,明日便是九九重陽節,我們的孩子都各有各事不在身邊,不如留公子多陪您一日,也算讓他有個盡孝機會。”
朱高熾含笑點頭同意了。
穹窿山的夜晚寂靜而清冷,朱文至站在崖邊極目遠眺。半個月亮,掛在秋日高天上,襯著遠山剪影,竟成了最純美的水墨畫。
他今天很想開口問自己的母親,可父親不提,鄭洽和吾辰良也不提,他猜想母親已經去世了。下山之前,再提出拜祭,父親應該不會反對。
哪怕不是那么圓滿,但如父親所說,自己今世也算有了來處。
秋蛩殘鳴之間,易呈錦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微微一笑,是陶青羽。
“山風那么涼,你站在這里吹病了,明天是想和你父親一起喝藥嗎?”青羽邊說便將一件厚披風披在他肩上。
她已經聽朱文至說了,他父親朱高熾,認親之后并沒有對他提出什么要求,反而讓他順應天命。是他們想多了。
可朱文至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因為在他陪父親用完晚膳后,吾辰良帶了另一位中年人在門外等他,那位中年人叫程濟,當年是位翰林院編修。
程濟的女兒程映雪,在用膳之前來過,她來給大和尚送藥,伺候他吃了藥便走了。
二人見他,行的是大禮,皆口稱“小殿下”。
“二位請別再這么叫,父親已不再是皇上,我又何來的太子,不過是徒增傷感而已。”
“朱棣可以篡位,難道我們就不能正位?他上位之后,篡改歷史,生性殘暴,屠害忠良。只要主上振臂一呼,必定其應若響。殿下,您就不想陪您父親一起,重登大寶嗎?”
吾辰良曾是三品的昭武將軍,建文帝一路逃難,都全靠他保證安全,多次當大家化險為夷,在這群人中,他也有一定的威望。
從云南被逼深山開始,他就暗中吸納精兵,等到他們回到蘇州府,慢慢得了各方舊臣資助,他更是以安全為由,招兵買馬,大家都知道,只瞞著一人。
屯兵這一點,他的兒子呼延錦,簡直就是深惡痛絕。每次說著就會和父親頂起來,以至于吾辰良看見他就來氣。
他的先生鄭洽勸他:
“你也別和你父親頂,他也是這些年出生入死怕了,弄些人壯壯膽。主子已經沒了斗志,說句不好聽的話,過兩年主子走了,你父親還能去為誰爭?從兩歲就開始被軟禁的朱文圭嗎?”
現在吾辰良覺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有了可以爭的人。朱文奎、朱文圭的異母弟弟,朱文至。
吾辰良的話,讓朱文至有些動心,他們是太祖嫡系,當今皇上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才篡改身份,說自己也是太祖嫡子。
可話說回來,自己也不是嫡子,京城里還有位被軟禁了二十一年的嫡子啊。
程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小殿下不必擔心,自從有了你的消息,我們多方了解,魏謙對你的培養還是不錯的,正本清源您是頭功,我們怎么會擁護深宮里鎖著的那位?”
“你們…容我再想想,無論怎樣,我也不能違背了我父親的意愿…”
朱文至這兩日之間身份天翻地覆,他確實還沒有想清楚。等兩人走了,他回去和青羽說了幾句,便到這崖邊來吹風。
“回去吧,明日你還要陪你父親去登高呢。”
青羽拉拉他的袖子。
朱文至回過頭來,眸子亮亮的,他把青羽摟了過來,狠狠的親了下去。動作太突然,青羽有點不知所措,但她仍然回抱著他,迎合著他,讓他在自己身上,發泄著巨浪滔天的狂熱。
一種急于登頂的狂熱。
九月九,秋高氣爽,艷陽高照。
可對連床都下不了的朱高熾來說,登高,只是一種奢侈的想象。
“你們把我抬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我就心滿意足了,哪里用登什么高?穹窿山的半山,難道還不夠高?”大和尚心里高興,連說話也多起來。
親緣真是一種神奇的維系,朱文至雖然昨日才見的父親,連新得的名字都還叫不習慣,可是看見父親,便像認識了一輩子那樣親切。
他走到窗前蹲下身子說到:“父親,讓兒子背您上去。”
朱高熾也愣住了,看著兒子寬厚的背,不由得熱淚盈眶:“好好,讓我兒子孝順,讓他背我去…”
朱高熾久病,其實已經很瘦,二十歲的兒子又正是年輕氣盛,背著他并不覺得累。
幾個曾經的老臣跟在后面,都偷偷的抹眼淚:一個本該年富力強的人,卻被生生折磨成了風燭殘年。還好能有一個兒子在跟前盡孝,他們這十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
穹窿山的山頂風光,果然和山腰完全不同,極目遠眺,既有遠山綿延于天際,又有太湖橫亙于大地。
朱高熾顫抖著嘴唇,說出一句令所有人都吃驚的話:
“這曾是朕的天下!”
這曾是朕的天下啊,如今卻閃著叔叔的光華。建文帝紅著眼睛,任由淚水奪眶而出,后面站著的老臣全都嚎哭著跪下。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拍拍兒子的手背含淚笑道:“文至,謝謝你,你是上天給我最珍貴的補償。你娘她很好,為我平安生下了你。”
既然提到他娘,朱文至正想開口問問他娘的事,建文帝卻說:“我累了,背我回去吧。”
下了山來,朱高熾露出疲態,他吩咐道:“叫映雪那丫頭過來給我捶捶,你們都散了吧。”
“父親,我和陶青羽這就下山了,您…多多保重,等我過段時間再回來看您。”
“看我就不必了,來多了,叫人起疑。文至啊,你和陶姑娘成親,很好,她的爺爺我也認識,是個好人。為父就給你們將來第一個孩子取個名,叫朱永銘。你可記住了。”
說完這話,朱高熾合上眼,靠在床頭再沒動靜了。
朱文至退了出來。抬頭看見吾辰良和程濟,正陪著陶青羽在院子外面等他。
下山之后,他又是易呈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