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皮紙薄,只蒙一張人不會死,但若受刑者不肯認罪,司刑之人便會再加一張紙,一張疊一張,有個四五張,人就能活活被悶死!此刑的殘酷之處在于張張黃紙覆于人面,人在臨死前那漫長的恐懼與折磨。
大興的刑法只有五種——笞、杖、徒、流、死。死刑只有絞死、斬首和凌遲三種,就連宮中賜死也只有毒酒、白綾、匕首三種。密旨賜死恒王妃,用的卻非官方所用之刑,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掩蓋死亡原因。
“母妃死后,對外宣稱的是思子成疾,郁郁而終。”
果然!
毒酒、白綾、匕首,哪一種賜死方法都會在死者身上留下傷痕,悶死的表面上看不出傷痕,只有仵作才能通過腹部鼓脹判斷死因。
不過,同樣是悶死,用枕被捂死人不過是片刻工夫,用蓋帛之刑對受刑者來說卻是漫長的折磨。太皇太后如此折磨恒王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太皇太后與恒王妃有舊怨?”暮青不解,留子去母之事宮中常有,但殺人之法多會給個痛快,如此折磨一人,除非有怨,“還有,恒王呢?他難道眼睜睜看著發妻受此折磨?”
“他?”步惜歡蒼涼一笑,“他側妃侍妾一屋子,還時不時買個歌姬進府,他心里哪還有母妃?母妃受刑那日,他在青樓美人香里,直到次日天明才爛醉如泥的被人抬回府里。”
“這么說,他不知道密旨一事?”
“他知道。密旨是頭一天下的,他接旨后沒敢在府里呆著,那日便出府去了青樓。母妃被人一張黃紙接著一張往面上覆時,他在青樓一杯接著一杯飲酒,這就是我的好父王!”步惜歡忽的起身,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華袖厲舞,風刀碎剪了滿樹雪花。
暮青無話,她辦過太多案子,見過太多窮兇極惡的罪犯,她知道世上是有這種人的。只是難以想象,恒王妃受刑之時是何等痛苦凄涼,那時她至多花信年華,錯嫁薄情郎,夫君懦弱,不護發妻,不救幼子,宮里來幾個人就能對她堂堂親王妃用刑,王府里無人出聲,夫君不敢護她,幼子救不得她,她就被人那么一張張黃紙蓋在她臉上,活活悶死了…
“母妃被害時我在宮中,直到七日后王府奏報朝廷說她思子成疾郁郁而終時,我才知道。大興以孝治國,太皇太后命我回府為母妃守靈,我回到王府時,那靈堂里熏著濃香,卻遮不住腐氣,我命人開了棺,看見棺里躺著的人穿著母妃的宮袍,人卻已經…”
步惜歡再說不下去,暮青卻已經知道了。
尸體已經腐敗了。
步惜歡登基時是二月,雖是初春,但盛京還冷著,時不時有雪,但七日也足以讓尸體呈現腐敗巨人觀了。
尸體高度腐敗,面部腫脹,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腫脹,且有口鼻流血、死后嘔吐的情形,難以辨認死者生前容貌。而且,恒王妃是被悶死的,腹部鼓脹,氣體較多,尸體腐敗時腹部的腐敗速度會較其他部位快,步惜歡開棺看到他娘親時,尸身的腹部應該已經自溶,化成腐水了。
這等景象被一個六歲的孩子看到了,那人還是他的母親,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暮青起身走到窗邊,她想起汴河那夜,開棺驗柳妃的尸骨,步惜歡曾盯著棺中神色有異,那時她不解,如今想來是那情景觸動了這段記憶吧?
“我不能吹寒風,關窗。”暮青知道這時應該說些話來安慰人,但她不會安慰人,心里不想他吹冷風,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不知怎么就說了這么句。
步惜歡轉頭瞧她時,見她正低著頭皺著眉一副懊惱神色,縱是少年容顏,那模樣也有幾分有趣可愛。他眸底生出些暖意,順手便將窗關了,這事埋在心里多年,他從未與人說過,今夜說出來,心里暢快多了。
“陪你守歲,到頭來倒讓你聽了段兒不痛快的。”步惜歡走回桌邊坐了。
“沒事,我愛聽案子,省得去茶樓聽話本了。”暮青道,桌上飯菜已冷,她對樓下道:“上來把飯菜熱一熱。”
她在宮宴上吃飽了,此時根本不餓,但她記得步惜歡沒吃幾口,再過兩個時辰他就要回宮接受百官朝賀了,下了朝才能用膳,還不如吃飽這頓大飯。
月殺就在樓下,聽見傳喚便上來把飯菜端下去了,人走之后,暮青回身時怔了怔。
步惜歡懶支著下頜,氣得牙癢,卻仍笑道:“那客官聽得開懷,是否該賞點銀錢?”
他懶在那里,畫燭銀臺,容顏比月明,這等姿色坐著就能領賞錢了,還需說書?
“客官來將軍府吃大飯,可有給飯錢?”暮青反問。
“算得真清楚,可真小氣,倒沒瞧出你財迷來。”步惜歡笑了聲。
“并非小氣,只是錢要留著。”
“留著何用?”
“娶媳婦。”
“…”咳!
步惜歡險些磕著,見暮青面無表情,說得理直氣壯,不由笑得有些深,“嗯,那是得留著,多攢些,不然還真娶不上媳婦。”
暮青挑了挑眉,“尋常百姓家,二兩銀子夠買個媳婦,臣不算黃金,現有銀千兩,可娶五百個媳婦。”
娶五百個媳婦?
步惜歡低頭,肩膀微顫,半晌,沉沉笑出聲來。她這正正經經的性子,竟也能開玩笑。他知道,她是想要他心情好些,不然哪會陪他說這些。
“愛卿好志向。”笑了會兒,步惜歡抬起頭來,眉宇間繾綣溺人,道,“不過,朕的后宮都還沒有這么些人,愛卿就別想了。與其想這些沒邊兒的,不如想想聽朕說書的賞錢如何給。”
暮青一瞧就知道他沒往好事上想,頓時冷著臉道:“說書說一半就想領賞錢?”
太皇太后和恒王妃有何恩怨他還沒說呢。
“她和母妃沒恩怨。”步惜歡淡道,“與她有怨的是先帝。”
先帝?
“元家先祖與高祖相識于野,乃開國之臣,士族豪貴,功高勢強,前兩代尚好,后來便與皇子常有牽扯不清之事。仁宗時朝中結黨私爭之亂已甚重,與元家結交的皇子便被仁宗拿來開了刀,并立了賢王為太子,賢王之母乃安平侯沈家之女,沈家與元家向來政見不和。賢王登基后,對元家又是一番彈壓,立儲時又立了與元家政見不和的皇子,如此歷經兩朝,先帝時元家已退出了朝堂,領著朝廷的俸祿安當閑散國公。誰知五胡叩關邊關城破,榮王在江南舉兵造反,內憂外患,朝中壓不住局面,先帝便破了前兩朝之例,登元家之門,拜老國公之子元廣為相,并許其女元氏為貴妃,元家又重返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