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置可否,偏頭吩咐:“你們候于此地。”
尋思僅是祭掃,且墓室無其他出口,侍衛們安心的領命道:“是,皇上。”
兩人未攜任何宮人或隨侍,沿著長長的墓道,來到外墓室。
由于為下沉的構造,偌大的石室,由四根柱子支撐。
中間供奉的,是文太妃的牌位,前方香爐插著三支清香,正升起繚繚白煙。
“不是說好,等朕一起?”他拈了一支香,湊到燭火旁點燃。
身后,皇甫辛慢慢踱步至墻角,古怪一笑:“二哥,我得先告知母妃,你要來了呢。”
轟!一聲悶響,一道厚重的石墻砸向地面,死死封住了墓道盡頭,使其成為一個封閉的密室。
摻雜著塵土的微風刮過,四角的宮燈一陣忽明忽暗。
挺拔的脊背怔了怔,他不曾回首,依然慢條斯理的將那支香供上,幽幽開口道:
“三弟,你想做什么?”
皇甫辛似完全卸下了偽裝,面露嘲諷,倚靠著墻角,抱臂訕笑:
“不愧是二哥,都這種時候了,還那么沉穩不迫,哦對,忘了提一句,此面墻的機關只能使用一次,落下,便再也打不開了。”
“你沒給自己,留條退路?”他迎向那張不再溫和的臉。
他們的長相有五分肖似,眉眼偏各自的母親多一些。
此刻原本柔和的五官,布滿了戾氣。
“就別用攻心術來探口風了,二哥,這是我最后一個機會呢,不留余地。”
覷著他平靜的神情,嘴角的得意之色滯住,覺出幾分不對勁來,思緒一轉:
“你知道此乃引君入甕之計?”
大方承認:“知道。”
不敢置信中帶著陣陣惱怒:
“什么意思?以為我在開玩笑?還是說,你一早在此埋了伏兵?不,不可能,若有那么大的動靜,我豈會不知!”
“沒有侍衛。”他走近幾步,“只有咱們兄弟,今日,無論什么恩恩怨怨,一次說個清。”
微微一愣,似聽到什么趣事,三王爺仰天長笑:“哈哈…皇甫玥,知道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的深陷困境,疲于奔命嗎?”
雙手握拳,微露猙獰道:“因為你不夠狠!做事太顧全大局,太重情!偏偏還有一顆想征服天下的心,二哥,自古兩難全,你真該學學你母后的不折手段。”
“皇甫辛!”他沉下臉色,“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你這一系列報復行為,會不會過于武斷!通敵賣國,費盡周折,就為了致我于死地?有沒有考慮過,大祁,亦是你的國家!”
“我沒你那種大義!考慮他們?誰考慮過我!”指著牌位吼道,“知道她去世前經歷了什么嗎?”
不等他回應,兀自冷嗤:“呵,你怎會知曉,當時你致力于作一篇長賦,而我,則被關在偏殿內,親眼目睹那一切…”
雙目隱著猩紅,皇甫辛仿佛回到長秋殿,回到了那段無能為力,撕心裂肺的日子…
“乳娘!為什么要關我!”小少年急切的拍著門板,“放我出去!”
“三皇子,娘娘交代,讓您這幾天,待在偏殿。”張嬤嬤的嗓音透著悵然,“免得您…壞了事。”
心中一驚:“母妃她…”
無法挽回了嗎?母妃真的打算自我了斷,換他一命?
不、不要!
“嬤嬤,放我出去,我去稟明父皇!揭穿皇后的惡毒心思!”他不顧一切的大聲囔囔。
幸得門外的宮人退得干凈,無人聽到這番大膽言詞。
“沒用的。”張嬤嬤嘆了口氣,不再多話,腳步聲逐漸遠去。
不甘心的繼續拍打門板,直到脫了力,緩緩滑坐于地面。
天色轉暗,他沒什么心情去點亮燭火,任由黑夜吞噬單薄的身軀。
這時,一抹淡淡的昏黃照進屋內。
驀然發現,西角的墻壁上有一小洞,那光為隔壁投射而來。
與偏殿一墻之隔的,正是母妃寢臥。
他迅速爬起身,飛撲向那個小洞,半瞇著眼望去。
這個角度極好,直對著掛有淡紫色帳幔的床榻。
榻上,一名女子倚靠軟墊,正小口小口的喝著什么。
喝完了,張嬤嬤遞上一碗溫水讓她漱口。
“娘娘,這藥,得喝多久才…”欲言又止。
“約十日左右吧。”
“這么長時間?”
執著帕子拭了拭唇角,女子淡然道:“對于病逝來說,十日算短的,戲得做足,否則落了懷疑,那位怕是…要不滿意的。”
“唉,只苦了您,連走…都不安穩。”
“一切皆是命,別告訴那孩子…”
話音未落,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女子躬著身子,纖細的肩頭不斷顫抖,像是下一刻便要昏厥般脆弱無助。
好一會兒,緩了緩氣兒,松開捂唇的帕子。
雪白的布上,一片刺目鮮紅。
“母妃!”他駭然大叫。
許是墻壁太厚,寢臥的兩人均未注意到他的呼喚。
張嬤嬤接過帕子,為她掖好被角。
“娘娘,早些歇息吧,明兒還得應付太醫院的人。”
“嗯。”
隔壁的燭火熄了,兩間屋子,同時陷入黑暗中。
他呆呆的坐著,茫然無措。
叩叩!
“三皇子,您睡了嗎?”乳娘的聲音。
“睡、睡了…”他木然的爬上榻,拉高被子躺著。
“別多想,您得好好活著啊。”
好好活著,一個人,活著嗎?
滂沱的淚水自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
接下來的幾天,他守著那洞口,既害怕看,又忍不住要看。
看著溫婉的母妃每天轉輾低吟。
看著她從最初的咳血到后來…大口吐血,帕子及被褥,到處血跡斑斑。
看著她把太醫配的藥倒了,強撐著去喝明知是毒藥的東西。
他捶打著墻壁,嘶吼哭鬧,一遍一遍的重復:
“別喝了…求求你別喝了…”
無人聽見,無人理會。
漸漸地,他開始恨那個小洞,恨能看到這殘忍的過程。
可當乳娘來送膳食時,卻下意識去掩蓋那個豁口的存在。
他怕,連最后一點與母妃隔墻相望的時機,都要被無情剝奪。
以淚洗面,痛苦哭嚎了五六日后,他麻木了。
聽著神志不清的母妃,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甚至能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