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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絕不食言

  天壇公園的下一個繼任者叫做龔明程,今年剛好四十歲。

  他還有個雅號叫“李白”。

  但說實話,這個人并沒有什么作詩的天賦和才華。

  這個外號也不是什么好名聲,原是他去插隊當知青的時候被人硬安上的罵名。

  要說這個外號的由來,其實是因為插隊時的龔北海太過拉胯而得來的。

  想當年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鐘解決洗漱十分鐘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贊美詩。

  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后腿,被集體群眾怒斥為落后份子。

  另外,這位知青“李白”在懷才不遇方面也和唐朝的那位大詩人頗有共通性。

  畢竟在特殊年月,他受老子連累倒了霉,因此淪落至貧瘠的山村,過著“落魄的鳳凰不如雞”的生活,那心里豈能沒有怨言?

  表面上雖然不敢表現出來,但情緒上對于修理地球的工作卻極其抵觸,龔明程經常因為望月興嘆,無病呻吟挨生產隊長的批評。

  他在知青點也不得煙抽,干活時誰都不愿意和他搭幫結對,幾乎被知青們孤立。

  可以說是個人見人嫌的累贅,人盡可罵的受氣包。

  不過這小子確實命好,他老子是“運動”中,最先跳出泥潭的一批人。

  還沒下放兩年,這家伙就隨著父親官復原職,又從貧瘠的鄉村回到京城去上大學了。

  然后作為工農兵大學生順利畢業,又分到了旅游部門工作。

  從此前程似錦,一路綠燈,幾乎年年升遷,逐步坐到了副處的位置。

  要不是他是家里的老兒子,兄弟姐們都需要沾沾爸爸的光。

  而且他的好爸爸又在幾年前就離休了。

  他就是四十歲的時候弄個正處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可想而知,時過境遷,那些當年曾經和他一起插過隊的知青們,要是現在再見到他,態度肯定就不一樣了。

  如果能在聽到他再當眾朗誦詩歌,怕是會激動莫名,把所有可以用于贊美的詞語都用來贊美他,還唯恐不夠心誠呢。

  這叫什么?

  這就叫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這不,別的不說,就說當下。

  即使他老子在家頤養天年了,已經不在體制之內了,但其當年的老戰友們也有不少仍然在位,仍然念著往日的同袍之情。

  某些關鍵時候,這些人際關系還是仍然能夠發揮特別作用的。

  像天壇公園的這一把手的優差,龔明程就是靠他爸爸的人情硬生生搶到手的。

  否則要是換個人來,敢動這樣的心思,恐怕不被認死理兒老園長罵個狗血淋頭啊,也會被這個脾氣火爆老園長抽幾個耳光。

  反正偷雞不成蝕把米,丟人現眼是一定的了,這才是大多數人對這塊肥肉垂涎欲滴,又不敢下手的原因。

  只有他那對老園長有過救命之恩的親爹,才能讓他這個以頑固著稱的老戰友改變初衷。

  哪怕早已經有了中意的接班人人選,哪怕拒絕過無數的人,還是把這個上位的機會給了他。

  所以就沖這一點,當龔明程知道年后的老園長因病住院后,他不替他爸爸,也得替他自己,去醫院好好看看這位提攜他的貴人。

  畢竟天壇公園已經今非昔比,早就成了全國旅游業內的改革明星。

  以這樣堅實的踏腳石為基礎,他對于在自己的任期內,成功推動天壇公園成為可以比肩北海和故宮的國級旅游景點,有著不小的把握。

  如果真的能夠做到,那他的事業天花板將會自動升級,直指司局級。

  在他看來,整個旅游系統也沒有比這個更靠譜,更快速的晉升方法了。

  1988年3月10日中午,也就是在寧衛民和松本慶子登上赴日飛機的時候,龔明程也走進了友誼醫院的住院部。

  老園長正在病床上看報,當天的《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

  通過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這個頭發已經半白的老頭,在字里行間關心著國家大事和社會上的最新變動。

  “老領導,您好。”龔明程說,“我聽說您病了,來看看您。”

  跟著就把手里琳瑯滿目的營養品放在了床邊柜子上。

  “是明程啊…”老園長看清來人,卻稍有不滿的說,“你叫什么領導?叫叔叔…”

  “哎,叔叔。”龔明程趕緊改變稱謂,稍顯尷尬。

  “你瞧我,身子骨還是不如老排長啊,我比你父親還小三歲呢。你父親身體還好嗎?”

  “好著呢,就是擔心您,聽說您住院了,放心不下。我問過大夫了,您這病重在養肝,可不能動氣,也不能喝酒了。”

  “嗨,不動氣還有可能,不讓喝酒這不是要我命嘛。”

  “這個沒辦法,您毀壞了自己的健康,觸犯了生命的法律,那就必須要痛改前非才是。否則還會來醫院服刑。”龔明程開玩笑的說。

  “是是,我一定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痛改前非,爭取早日刑滿釋放。”或許是因為老園長哪兒也不能去,好不容易才有個人來陪著說話。

  龔明程很隨意的一句玩笑,就讓他感到了輕松,也就順著開起了玩笑。

  至于龔明程,看了看周圍沒有多少人,也沒人注意這邊。

  便又往前躬身湊了湊,小聲對老園長說,“叔叔,還是有個事我爸爸讓我跟您說一聲,他知道您的兒子有一個在首鋼當鍛長嘛,那活兒太累了。我大姐不是在冶金局嘛,現在局里勞資科有幾個轉干名額,您看要不要…”

  結果話沒說完,就讓老園長皺著眉頭給打斷了。

  “不不,這怎么行?這不是成了私相授受了嘛。”

  老園長很認真地看看龔明程,“我們做干部的不能搞這一套啊。我同意把你調過來,讓你接我的班,雖然有你父親托付我的因素。可最重要的還是你的學歷、級別、工作經驗和履歷都符合要求。而且我也和你談了一次,我認為你能把天壇搞得更好,才答應的。我可沒有考慮別的什么事兒。你回去跟你父親說一聲,說他的這番心意我領了,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但即便如此,龔明程仍然以為他只是客氣,仍然不放棄的繼續勸道。

  “叔叔,您千萬別有什么顧慮。我父親提的這件事,同樣也是因為我大姐充分考量了您家的情況,而且也做了相關調查才決定的。您的兒子可是年年先進啊,五一勞動獎章拿了不知道多少塊,還當過行業標兵。我說的沒錯吧。所以他絕對有這個資格。他轉干,任何人都說不出個‘不’來。當初我父親沒跟您提,就是因為要按程序來嘛。如今條件成熟了才跟你提的。這怎么能叫私相授受呢?這明明就是一碼歸一碼的兩回事。”

  不能不說,龔明程很懂這一套。

  他硬把一場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交易洗的很白,臺階給的很足,老園長只要一點頭,這事兒就成了。

  可問題是他也真看錯了人,老園長是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那種“老古董”,實在做不到自欺欺人,這時候反而嘆了口氣。

  “明程啊,你得走正路啊。你要非要這么說,我可就要后悔了。我這輩子沒干過虧心的事。我可不希望選你接班成為我平生唯一的錯誤決定。更不希望我晚節不保,以后想起這件事就后悔,你明白嗎?”

  “我…”龔明程登時卡了殼,登時覺得面皮似有火燒。

  老園長卻不顧他面子上有多難看,坐直了甚至,繼續直截了當。

  “你要真的感謝我,就不要在這些私事上費什么心思了。真要說有什么附加條件,我還是那個要求,蕭規曹隨。你來天壇當一把手,可以,我歡迎。但我不希望天壇改變現在的管理方式,破壞大好的發展方向。即使你有自己的想法,至少也得熟悉五年情況,之后再說。你一定要和皮爾卡頓精誠合作,一定要聽皮爾卡頓寧經理的建議。怎么樣?這是上次你親口打印的事兒,你不會忘記吧?”

  “不會,不會,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說到做到。”龔明程趕緊連連應承。

  但即便如此,老園長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明程,人無信而不立。天壇的發展的基礎就在跟皮爾卡頓合作上,就在皮爾卡頓寧經理的身上。這件事你既然答應了,就必須做到,否則你別怪我老頭子翻臉不認人。別看我今天能把你送上去,我老頭子明天也能把你給拽下來。到時候你父親也不會攔著我。你信不信?”

  龔明程無奈,也只能正襟危坐,再次應承,“信!信!叔叔,我以我的人品保證,我以我父親的名義向您保證。對您,我絕對不會食言。”

  如此,老園長才算善罷甘休。

  “好,那咱們一言為定。行了,你去忙你的工作吧,我想睡一會兒了…”

  見老園長緩緩閉上了眼睛,儼然沒有再聊下去的欲望,送客意圖明顯。

  龔明程也只能識趣的趕緊離開。

  他說了一聲“叔叔,那您好好休息,我過幾天再來看您。”

  就小心翼翼的站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間,順手關上了門。

  就憑他這恭恭敬敬,分外謹慎的樣子,不知道的人弄不好還以為他是老園長的親兒子。

  然而一扭臉兒,他就不是他了。

  剛才還一臉關心的赤誠瞬間消失,比川劇變臉還快。

  隨即挺直了腰,露出輕蔑的冷笑,大跨步地走出了醫院。

  這還不算,等到走出醫院在馬路對面找到個公用電話,他就給自己的大姐打了過去。

  在電話里通報了剛才談話的結果。

  “大姐,我托你那件事算了吧,不辦了。老東西是個死腦殼,左不列,一點不懂得人情世故。這下咱們都省心了。”

  然而話筒里的聲音卻顯出了幾分猶豫。

  “不會吧?你是不是沒搞明白人家的意思?你要知道,體制里的人,誰還不會講幾句原則性。你可千萬別當真,有時候別人總要做做樣子的…”

  “大姐,我有那么幼稚嗎?怎么說我也四十歲的人了。真的假的我還分不清啊。我跟您這么說吧,就這老家伙,他把過去的模式當成至高無上的真理了。一直兩袖清風,食古不化。要是否定了他的真理,那就等于要他的命。所以死不開竅啊。要不說,怎么他干一輩子才是個副處呢,兒子只是個工人呢,今兒我算是明白怎么一回事了。這就是個干革命干到死的傻子。你是沒在場啊,真沒轍,我差點就被他給臭罵一頓了…”

  “喲,你把他給得罪了?那他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對你有看法啊。你可還沒正式上任嗯,你的位子不會有什么變動吧…”

  “那倒不會。我是誰啊?見風使舵的本事還是有的。我見畫風不對就趕緊轉向,順著他說唄。什么訓誡我都說是,什么要求我都答應。大不了當面認錯,虛心一點,就當上了堂思想教育課唄,滿足一下他好為人師的虛榮心就得了。”

  “嗯,那就對了。反正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忍忍也就過去了。何必惹他生氣。你也別太緊張了,社會發展有自己的規律。誰說了也不算。只要你上任,他一退下來,這事就板上釘釘,就再也不會有什么變故了。至于現在,你就當哄著這老頭子玩兒唄。”

  “呵呵,那是自然,我肯定不會傻到現在跟他鬧什么別扭啊。起碼也得等到我大權在手。那可就不是他說了算的了。大姐,你等著看把,倆月之后,天壇就姓龔了!而且用不了幾年,我就能推動天壇公園成為可以比肩北海和故宮的國級旅游景點。到時候你來天壇,我就按接待外賓的標準接待你。”

  “好,那大姐可就等著看你風光,沾你的光了。不過…小弟,這件事,為了以防萬一,我們要不要跟爸說一下?”

  “不用,告訴咱就老頭子干嘛。而且不瞞你說,我現在有點懷疑,這個老家伙之所以住院,就是因為選了我做接班人心里還鬧情緒,想不開,才起的病。這要讓咱們家老頭子知道,弄不好又得數落我一番。你要不想讓我挨罵,可得幫我兜著點…”

  “好好,聽你的。你也這么大人了,很快又是一把手了。你知道該怎么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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