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還是要開的。
趙構和滿朝文武吃不下去,很快有人聰明的建議,應該讓前線的將士赴宴,文宴改成武宴,所有人都稱善。
接著趙構騎在一匹黃驃馬上,由張俊和楊沂中陪同,檢閱五千精騎。
看著騎兵整齊的軍容,以及甲衣上的血污,一想到那些人頭,趙構又有些反胃。
張俊和楊沂中則羨慕那些戰馬,都是女真馬、西夏馬,連馱馬都是契丹馬,而他們現在只能用大理馬和川馬。
報捷之后,留官兵吃飯,皇帝單獨召見楚州的主簿兼回易官侯東。回易官就是一個為軍隊做生意的幕僚,不過朝廷不但不反對,反而支持,理論上要求回易貿易入賬,可實際上大多數軍官都作為自己的私財,朝廷也不過問。岳飛大概是一個例外,別人的回易官,都是一些跟將領有關系的富商巨賈,富得流油。岳飛的回易官,也非常會做生意,但卻常年穿著草鞋、粗麻布衣。岳飛身邊聚集了一大批這種不為錢財,一心北伐中原的人。
很顯然,李慢侯的回易官看著就不像好東西,肥頭大耳,眼睛滴溜溜轉,肯定貪了很多。趙構找他,詢問了一些戰況,又問了一些困難。
可算問到了點上,這個叫做侯東的回易官,當堂就哭了起來。
太難了!
一年要花辣么多錢,一千萬貫啊,可不是不值錢的錢引,都是真金白銀還有黃銅,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又是買馬又是造船,還要收養難民,一張嘴就知道要錢,半個字兒都不會賺,碰到這樣的上司,太難了。
侯東可算是真情流露,李慢侯從不聽他抱怨,還總下死命令。趙構真是一個好聽眾,竟然不打岔。
聽完以后,趙構才開始問問題,十分犀利。
“一年千萬貫?這錢從何來?”
這沒法回答。
總不能說是巧取豪奪的。
侯東有些驚慌:“都是公主的私財,以前是蔡相家的。”
李慢侯叮囑過他,自己扛不住的就讓公主去扛。
趙構悶哼一聲,蔡京搜刮的,那就正常了。
“若這些資材耗盡又該如何?”
趙構問道。
其實是一筆固定的資產,他也就放心了,而且聽說花這么多錢,他更放心了。這意味著離開朝廷,沒人養得起這樣的精兵。朝廷就能制約他們。假如不花錢,練出這么多強兵,趙構反而要睡不著覺。
“耗光就裁軍。已經裁了一半。怕是還得繼續裁撤。我聽說留在杭州的護軍,不日都將遣散。”
侯東煞有介事的說道。
這回該趙構驚慌了:“裁了兵,金軍入秋后打來,該如何守御?”
侯東說道:“李少保說,議和就省錢了。”
趙構哼道:“議和?你家少保支持議和?”
目前朝堂上再次分裂為主戰和主和兩派,而且都很極端,主戰的恨不能立刻誓師北伐,主和的恨不能趕緊屈膝投降。幸好趙構不是宋欽宗,他雖然看著不言不語,但是很有主見。最近回來了一個可疑的秦檜,莫名其妙的帶著家人在漣水軍被趙立的兵發現,送來了臨安。他竟說他是帶著家人從燕北之地,殺了監守,一路南逃到大宋的。這話沒人信,都說秦檜是奸細。只有范宗尹等少數主和派支持秦檜,趙構也沒有深究。假如秦檜真是金國奸細,他更不能殺。
文臣分為兩派,武將卻大多主戰,劉光世分明不敢打仗,卻主戰的厲害。究其原因,打仗他們才有兵權,才能吃空餉。這個李慢侯這么能打,竟然想主和?
侯東回答:“我家少保說,早打晚打都得打,早打不如晚打。得先平內憂,才能解外患。”
趙構面無表情嘆道:“李少保倒是有見地。告訴你家少保,先不要裁軍。待北伐中原,收復兩京,朕替他解戰袍。”
沒人知道趙構到底是不是一個主和派,但至少在紹興議和前,趙構也聲稱要北伐中原,要收復兩京,要迎回三圣。因為女真人沒給他議和的希望,等到金國立了劉豫之后,趙構才開始積極主和。也不是自己大張旗鼓,而是讓大臣們說出來。金國立了劉豫之后,在金國和大宋之間有了劉豫的偽齊,趙構其實是非常高興的。他甚至想跟偽齊議和,在跟劉豫這個趙家叛臣的國書中,謙卑的稱對方為大齊。
如果這個“大齊”能存在,還能跟大宋和平共處,大宋才真的擺脫了女真人的陰影。可惜這個偽齊不識相,金國看不起大宋也就罷了,偽齊竟然也看不起大宋,偽齊籌謀南征比金國還積極,也要來奪趙家的花花江山。
自從今年九月,劉豫登基之后,趙構就派人跟他秘密接觸。招降此人不太可能,對方表示不想步張邦昌的后塵,張邦昌老實巴交的將皇位還給趙氏,結果李綱等輩力主賜死張邦昌,讓張邦昌成為兩宋唯一一個明文賜死的文臣。
劉豫不但沒有歸降之意,反而咄咄逼人,試圖劃江而治。不過目前雙方也沒有大戰,都只是小范圍交火,互相招降。劉豫方更不得人心一些,投降宋室的人比投降劉豫的人要多得多。
入對完后,趙構賜了一些恩賞之物,也沒多少東西,就是一些絲綢絹帛,意思意思。真正值錢的,是給了一批鐵甲。趙構對兵甲十分關切,因此江南地區的軍監恢復的很快,雖然主要用來裝備張俊和辛企宗兄弟的軍隊,也會賞賜其他將領一些。給李慢侯三百具,趙立三百具。馬匹則沒有給,大概是看過李慢侯那些馬后,他從大理國買來那些馬有些拿不出手。
這些都不是李慢侯急需的,他派侯東來杭州獻俘,而不是派一個武將來,也是有其他目的的。向趙構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支調一批工匠,他想打造海船,通日本、高麗貿易,以此彌補軍費,心想有那么大的軍功,沒準趙構一高興,就同意了。
結果趙構沒同意,反而意外的允許海州跟國內榷場進行貿易,給予一年一百萬貫免稅額度。
離開皇宮后,侯東先去公主府給兩個公主請安,倆公主現在都住在吳國長公主府,現在柔福公主因揚州所立的功勞,已經被封為越國長公主,依然是拉攏吳越人心。賞賜了龐大的田宅,越國公主決定將其建設成斗獸場,以后一直擠在吳國公主這里也不錯,兩姐妹能常說說話。
侯東來看公主,除了拜見舊主之外,還帶來了李慢侯的一些信件。李慢侯繼續向公主報告他在海州的一舉一動,不是為了匯報,純粹是給公主解悶。因此更多的是一些見聞和心情感受。
公主也將自己寫的一些信件,交給侯東,讓他帶給李慢侯。
做完這些之后,侯東開始在杭州城里掀起一股送禮熱潮,給一些當朝權貴都送禮,禮物不重,只是表達一個心意。其中主要是給范宗尹送了一整套女真鐵浮屠戰甲,連人帶馬都有,用木馬、木人架起來,當一個擺件不錯。這種東西,李慢侯在揚州繳獲了很多,畢竟打死了兩千多個鐵浮屠兵,許多鐵甲被炸爛了,也有一部分完好無損,人完全是被震死的,馬甲還能用,人甲則找不到合適的人穿,倒是給了趙立幾百套,趙立手下有一批山東大漢,李慢侯手下的山東大漢,主要是輕騎兵,重騎反而更多是浙兵。
攢了一套給范宗尹做見面禮,禮物很特殊,比價值更高。最重要的,是向范宗尹表達一種親近的態度。除了范宗尹,給其他文官可一個都沒送,還送了一些禮物給各個武將,比如給張俊送了幾顆東海珍珠,給劉光世送了幾張女真強弓,給楊沂中送了五匹女真戰馬。
這些都是繳獲,包括幾顆東珠,都是從女真軍官的帽子上扣下來的。送這些人禮物,李慢侯也是打聽過的。
范宗尹這個人很奇怪,最近卷入了一起權力風波中,而且跟皇帝卯上了。范宗尹目前正得勢,因為隨著趙鼎和呂頤浩內斗的兩敗俱傷,雙雙離開中樞,范宗尹借設立藩鎮之策,成為唯一的宰相,而且是宋朝最年輕的宰相,只有三十歲。之前最年輕的當屬張浚,三十三歲為相。范宗尹打破了這個記錄,也說明他的得寵程度。
可這樣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偏偏跟皇帝擰著來。他要求朝堂上討論宋徽宗時期濫賞的問題,徽宗濫賞,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童貫封王就是其中的標志之一。但此舉徹底得罪了一些武將,其中包括劉光世、韓世忠等人,目前凡是能提起名頭的武將,基本上都在童貫手下當過差,包括剛剛在和尚原打敗金軍的吳階兄弟。童貫手下能帶出這么多能打的軍人說明一個問題,未必是童貫慧眼識人,而是童貫能激發西軍將領的士氣,除他之外,包括李綱這樣的文官,都用不好西軍,這也是一個奇事。
一方面范宗尹鼓動朝堂聲討宋徽宗濫賞故事,另一方面他還跟辛企宗、辛道宗兄弟過從甚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宰相拉攏武將,還是趙構很信任的武將,說他笨吧,三十歲高居宰相之職,笨不到哪兒去,說他聰明吧,如此瘋狂的挑起朝堂爭斗,還結交武將,引起皇帝猜忌,又在大亂之時,開罪武將集團,連根他過從甚密的辛道宗兄弟都不高興,因為兩兄弟也曾在童貫手下做過事。
這件事鬧到最后,范宗尹跟武將集團針鋒相對,朝臣兩邊站隊,最后皇帝站在武將集團一邊。借口說“朕不欲歸過君父,斂怨士夫,可日下寢罷”,不想把罪過歸罪于他爹,也不想讓士大夫怨恨他,請范宗尹暫且放下議論這件事。
結果范宗尹不聽,偏要在這件事上辨個黑白。
這件事鬧的很大,李慢侯在海州都聽說了,他不認為范宗尹是個蠢貨,敢將好友,武將和皇帝一起開罪。他認為歸根結底這還是朝堂上主戰、主和之分,誰讓武將都主戰呢,明明不能打,一個個調門喊得很高,而范宗尹是主和的。因此他想先壓服主戰派,借童貫這個已經被黑成碳的太監的惡名,把一眾西軍將領拉下馬。皇帝支持武將,那就連皇帝一起壓服,反正趙構看起來不是一個強勢的皇帝,而范宗尹現在是唯一的宰相,文官之首,反對者都已經被驅逐出朝堂。
歷史上,在這件事上,皇帝不支持范宗尹,范宗尹以辭官相威脅,結果皇帝同意他辭官歸隱,年紀輕輕就淡出了朝堂,下放到溫州做知州去。最終導致秦檜上位,成為宰相。
李慢侯在這種形勢下,適逢其會打了一場大勝仗,接著還表露出他主和的態度。又給范宗尹送了禮,情況很明顯,就是在告訴范宗尹,自己要跟他結盟。當然范宗尹可能會認為這是李慢侯在攀附他。
他怎么想,李慢侯無所謂,他只是需要一個在朝堂上能幫他說的上話的人。范宗尹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設立藩鎮是范宗尹的政見,李慢侯是藩鎮,藩鎮強,范宗尹地位就穩,兩人的利益已經綁在一塊了。
至于主和,李慢侯是主和的,但他只是希望爭取時間。時間對一個穩定的政權更有利,金國靠的是一股初興之勢,這股勢頭很難持久。就在最近,金兵開始出現潰逃現象,哪怕是一些雜牌女真,以前也沒有潰逃。李慢侯還聽說過一些奇聞,就在立劉豫做偽齊皇帝之后,女真人中竟然出現了逃避戰爭而裝死的猛安。
就金國那種混亂的政體,如果不趁著阿骨打時代留下的一批精兵猛將掃平天下,過個一二十年,那些趴在漢人身上吸血為生的女真猛安謀克們,恐怕連箭都不會射。
因此李慢侯的主和,是階段性的,是積攢力量,穩定形勢,謀定后動。暫時,他跟范宗尹的意見一致。
不但讓侯東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態度,侯東求見范宗尹的時候,也陳述這種觀點。希望可以讓范宗尹在朝堂斗爭中不要死的那么慘。
至于說范宗尹反敗為勝,那是不可能的。范宗尹少年得志,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趙構可沒瘋,雖然趙構比范宗尹還年輕,但經歷這么多慘事之后,他沒崩潰,早就鍛煉出城府。他不可能為了范宗尹,收回那些加在武將身上的封賞。他不敢同時得罪劉光世、吳階兄弟、辛啟宗兄弟這些西軍將領。
最后的結果,如果范宗尹明白事理一些,就會暫罷這件事,趙構也不會同意他離開,肯定會留他。他在朝堂里,會繼續支持江北藩鎮化。
意思只能帶到,范宗尹能玩到什么程度,就看他是否能最快成長起來。李慢侯還讓侯東向范宗尹傳達他對郭仲威的不滿,提出兩個設想,一個是把郭仲威調到徐泗,讓他去收復徐州,一個是把他撤了,這人在真揚地區為非作歹,天怒人怨。
侯東很忙,他不敢多停留,因為那五千精騎,必須盡快北上,像他們匆忙南下一樣,盡快趕往前線,已經八月,金兵隨時可能南下,假如今年還南下的話。如果南下,楚州、海州肯定是重中之重,他們不可能看著江淮宋軍對他們發起一波夏季攻勢之后,不還以一個冬季攻勢,不然還被人視作示弱,這對于一個軍事政權來說,是很危險的。
只是李慢侯真的想錯了,這個秋天,金軍還真的就沒有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