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湖東岸,也是運河東岸,距離岸邊三十步的距離外,有一處夯土臺,正是之前金兵在這里筑城失敗后留下的殘跡。
戰船已經無法靠岸,只能在距離岸邊八十步左右的位置錨定,分布在土臺兩側,并不是平行于岸邊,而是以土臺為中心,擺開了一個弧形,弧形的焦點正是土臺的前方,一旦金兵從這里襲來,將遭受戰船上的床弩的交叉火力設計。
弧形兩翼,各自擺開了一百艘戰船,戰船后方還有第二批次,同樣是一百艘。總計四百艘戰船,火力空前強大。
土臺已經被占領,兩翼各布置了一千騎兵,前方則是兩千步兵,以土臺為依托,形成了一個卻月大陣。
金軍也許猜不到宋軍在干什么,但出于李慢侯那種不能讓敵人得逞的簡單思路,他們也派兵來爭奪了。
雙方發生了一場激戰,三千金軍騎兵敗退。這沒有任何意外,幾百艘戰船掩護,步騎都精銳的情況下,金軍能全身而退已經展現了他們過人的軍事素養。
幾百艘戰船,為什么不靠在岸邊,而是距離岸邊八十步,就是為了機動。當金軍從北邊南下,左翼的戰船立刻調整方位,將正面沖向金軍沿河墻進的騎兵,土臺位置的步騎也相應調整陣列。金軍見無機可趁,對峙了小半日,發起了三波小規模進攻后退走。
雙方試探性攻守期間,土臺上一直十分繁忙。兩千多青壯在這里進行著高強度工作,一刻不息的夯實基礎,他們每班一個時辰,反復輪換,保證每班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工作。他們也在筑城,卻不是長圍,而是真正的城堡。
一座不大,但正規的城堡。可以屯糧,可以屯兵,可以出擊,可以退守的城堡。
各種船只從大城、子城不斷的進出留湖,將一船船物資輸送到土臺這里。戰船兩翼之間,就是一條通道。還停留著大量平底船,許多民工在這里挖河泥,要在枯水期,也能挖出一片直接抵達岸邊的深水泊區出來。
金軍在筑長圍,宋軍在建城堡,雙方似乎在進行一場土木作業的競賽,區別在于,金軍的速度很慢,而明軍的城堡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因為金軍缺人,揚州周邊地區的青壯大多被他們趕緊了城里,他們后來抓到的一些青壯,則很不靠譜,多次在兩軍交戰的過程中,趁亂逃跑。他們能用的工人,已經全部換成從燕云地區簽發的漢軍,因為連河北、山東的簽軍都很容易逃跑,大大影響他們的各種速度。
這些經驗可不是金軍在揚州這里摸索到的,而是在楚州就出現了這種情況,在北方的陜州也是如此。幾座同時死守的城池,讓金軍很頭疼。讓他們明白了,宋人不可靠,河北、山東簽軍不可靠。他們在揚州這里收獲的經驗是,契丹人也不太可靠了。
十一月,金軍筑長圍已經一個月,長圍的高度依然沒有高過城墻,只到了城墻三分之一處就停了下來,而宋軍筑城只用了半個多月時間,卻已經筑起了四面城墻,順帶疏通一段三百步寬度的深水泊位。
“大人,城筑好了,給起個名吧!”
一個老工匠,還是汴京逃過來的手藝人說道。
“既然在留湖邊,那就叫留城吧!”
李慢侯邊視察城墻質量,邊說道。
老工匠道:“中。就叫留城。”
這人從汴京逃出,連子女都沒能帶出來,卻帶出來兩個徒弟。因為杜充六月放棄開封,七月金軍就攻占了這里,金軍進城的時候,老匠人帶著兩個徒弟,正在給一個大戶人家蓋善堂,收到消息往家跑的時候,街道上到處都是逃跑的行人,在看到金兵殺人的情況之后,老匠人跟兩個徒弟家也不敢回,跟著逃難的人群就跑出了城,一路輾轉流浪,九月才來到揚州,還是被金軍有意識的趕進揚州的。
老匠人是開封營造行的匠頭,所謂營造,就是設計加施工,放在后世,他其實就是土木工程師,蓋房子從樣式到施工,他全行。
這樣的人才不算稀缺人才,但他的手藝和經驗是稀缺的,尤其是曾經京城的手藝人,在揚州也不難找到活兒。于是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就接到了不少工程,但同時,他是一個軍作工匠。軍作就是李慢侯設立的規模龐大的軍工作坊,從生產武器到建造城池,兼容包并,什么樣的匠人都能找到。因為每當有難民進城前,軍隊都會甄別,有手藝的先找到軍隊里,然后允許他們慢慢在城里找到謀生渠道。
“大人。咱筑這城是為啥啊?”
老匠人雖然負責了營造工程,卻始終不明白在河邊建造這樣一座城的目的。
李慢侯道:“當然是為了殺敵啊。”
只能是為了殺敵,眼下軍隊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殺敵,哪怕沒有任何用處。
老實說,修建這樣一座城,用處確實不太大。比金軍的長圍還不如,金軍之前在這里搶筑城堡,目的是為了控制運河。但宋軍并不需要控制運河,整一個揚州城就坐在運河邊上,哪里需要在東岸修建一座小城來加強控制呢。
別說老匠人不明白了,李慢侯的部下都不太理解。
“大人這如何殺敵啊?”
一個書生模樣的幕僚問道。
李慢侯道:“王存遠。這些天讓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
書生叫王存遠,很喜歡兵法,不但通讀過各種兵書,連李慢侯的筆記都通讀過,軍隊招募的書生越來越多,他是最早的一批。
王存遠道:“都辦好了。”
李慢侯道:“那今晚就開始運糧。看看留城怎么殺敵!”
王存遠還是無法將筑城跟殺敵聯系到一起,這十幾天來,李慢侯讓他做的事情也十分奇怪,先是讓他將全城屠宰行的師傅都聚集在一起,要求所有牲口,哪怕是一只雞,也要定點宰殺,位置就放在西水門,殺了牲口的血水,從這里流向城外,冬天水流停滯,城西護城河里的血水往往經日不散。
這是很奢侈的行為,因為對漢人來說,動物的血也是食物。可目前城里的糧食,依然沒到告罄的程度。接連兩年的豐收,揚州周邊大半糧食都儲存在了揚州兩座城中。本來是沖著四十萬人吃一年的儲備準備的,雖然金軍往揚州驅趕了一百萬人,但這些存糧依然足夠支撐半年。以目前的消耗速度,至少能堅持到來年三月,那時候金兵早就被擊退了。
對目前的揚州人來說,吃飯問題中最大的困難并不是買不到糧食,而是買不到柴火。糧食價格在圍城之后雖然節節高升,擔在官府的平抑之下,只是從過去的五貫錢每石增長到了七貫錢而已。但柴火卻真的是瘋狂上漲,漲了一百倍不止。本來還是一些不值錢的玩意,如今富人家里燒火,都要心里滴血。高昂的柴價,甚至已經能夠吸引一些亡命徒,敢走出沒有金兵的西城,越過瘦西湖去對岸打柴草的程度了。
于是越來越多的老百姓開始吃起了冷餐,直接干嚼稻米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寒酸,而是所有人的無奈。
兀術一副漢軍的裝扮,站在一樽已經修筑到了快三分之二城墻的土臺上,這方土臺寬度合適,都有一百二十步左右,在上面可以擺開一些軍隊,最重要的可以放上一些投石機。這是撻懶的建議,用投石機從高臺上發射火彈,在揚州城里制造火災,引起混亂和恐慌。但是這種明擺著的陰謀,宋人一眼就能識破,難道會沒有防備。最好的防備,就是阻止兀術繼續修建高臺。兀術隨時防備著宋軍出城偷襲,防備不意味著害怕,相反,他十分渴望宋軍出城一戰。
可是那些宋人真是懦夫,他們竟不敢出來爭奪。好幾次,兀術都忍不住想要繼續攻城,可撻懶是堅決反對的,認為那樣只會白白折損女真勇士的性命。兀術十分惱火,可是他如今威信下降,江心洲大敗,已經讓女真高層對他有所不滿,幸好皇帝如今很支持他,否則粘罕可能都將他的統帥位置罷免了。粘罕太強勢了,兀術已經有些懷念斡離不了,斡離不也是他完顏家的人,是阿骨打的兒子,是他的二哥。沒有了能在軍功上壓制粘罕的二哥,在重軍功的女真人里,粘罕的威望甚至超過了皇帝。
兀術從最靠近瘦西湖高臺上,看到不遠處彌漫著淡淡的血色。
“看來揚州城里確實糧盡了!”
血從揚州城里流出,確實讓兀術聯想到了對方在殺馬的可能,至少他的部隊如果糧草耗盡,最先選擇的是殺馬。
但這不過是兀術的猜測,其實早在城外出現血水之前,兀術已經多次猜測揚州城里缺糧了。因為他多次站在高臺上觀望,發現城里的炊煙越來越少,這意味著很多人家已經無法開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