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圍這個名詞一出,李慢侯立馬就想起是什么東西了,他讀了不知道多少兵書,自然知道長圍是什么東西,可還沒見過,也沒用過。
長圍其實就是一圈土墻,主要作用是封鎖城池跟外界的聯絡,所謂“鎖城者,于城外矢石不到之地,別筑長圍,環繞其城,長圍之外,分命將卒,四面立營,屯田固守,斷其出入之路,分兵略定屬邑,收其稅糧以贍軍中。”
不但用土城徹底圍死城墻,還會派兵迫降附屬城邑,讓這些屬地供應糧草,軍隊可以長期圍困。
“這東西好用嗎?西夏人用過沒有?”
李慢侯問道,林永跟西夏人打過各種仗,以守城戰居多,西夏人動輒包圍宋軍要塞,經年累月攻打,林永既然見過了長圍,應該就是從西夏人身上學到的。
林永嘆道:“沒啥鳥用。他們不筑長圍,我們也被封死了。從周邊搜軍糧,西夏人都搜不到,這些女真虜丑更不可能搜到了,人都被他們殺絕了。”
相比老對手契丹人、西夏人,面對女真人,宋人真的是被他們身上的野蠻給嚇到了。第一次見識到人竟然可以這么兇殘,可以完全以殺戮為樂,而不僅僅是威懾的手段。
李慢侯看著城下修筑成為的女真士兵,心里思索著對策。盡管林永說長圍沒用,李慢侯也不打算讓他們從容修筑,這是戰爭,凡是敵人想做的,就一定有目的,就一定要破壞,哪怕你不知道對方有什么目的,哪怕你判斷他們的做法沒有用。
要破壞他們修筑長圍,手段卻不多。對弩箭來說,距離太遠,沒什么殺傷力。一百步距離,對普通人來說還有威脅,可對于穿著鐵甲的女真人,幾乎沒什么作用,連釘在甲片上都做不到,更不用說穿透了。可是對投石機、床子弩來說,距離又太近,而且這些重型武器準頭不行,不適合做精準打擊。
女真人選擇的這個距離很專業啊,讓人防守起來很難受。盡管李慢侯也不知道女真人打算怎么利用這種長圍,這個距離,站在后面或者上面放箭,沒什么用處,從上面搭梯子攻城又太遠。除了確實能更嚴密的包圍揚州之外,實在是想不出能做什么來。
但李慢侯依然決定出擊破壞,破壞對方的目標,哪怕僅僅是延緩,都是一次小小勝利,因為李慢侯目前還不認為有全殲甚至重創金軍這樣的機會,這次揚州會戰,都是按照防御戰進行設計的。守住,就是勝利。守住唯一的原因,是能夠擊退他們,目前唯一的可行性是,春季漲水之后,步騎船協同,將他們從運河區域趕走。在水網密集地區,對他們進行絞殺。
步騎船協作,少任何一個環節,目前野戰中宋軍都不占優勢。
也就是說,爭取時間,就是勝利。
直接殺出去當然是最蠢的做法,現在護城河水淺,戰船調轉不便,要出戰,只能是步騎。浙東步兵和契丹騎兵倒是態度積極,但損失一定會很重大,為了殺敵當然值得犧牲,可為了拖延一點點時間,就去消耗生命,就不值得了。
李慢侯的做法是,白天看了女真人整整筑了一天長圍,晚上派浙東步兵聯合契丹騎兵出城廝殺,混戰做一片,喊殺聲不斷,卻看不清情況,因為誰也沒點燈,也沒放火,連炮仗都沒放。
最后成功推到了一段長圍后,才回到城里。
“怎么樣,順利嗎?”
夜襲需要的是精兵,讓李慢侯舍得派出精銳玩命的作戰,不可能只是為了破壞幾段用處不明的土墻。一回來,他就把耶律破金喊了過來。
耶律破金點頭:“成了。一百個勇士都送進去了,我親眼看著他們混進了金營。”
史料中描述岳飛牛頭山戰役,總提岳飛派兵摸入金軍大營的戰例,李慢侯總覺得不太靠譜,女真人不是不懂打仗,怎么可能讓人摸營呢?可李慢侯現在卻發現,自己真的有條件派人混入女真大營中。
原因很簡單,他手里有為數不少的,洗腦很徹底的契丹人。這些人的語言、服裝,甚至戰馬都給金營中的契丹士兵一模一樣,他們混入金軍大營,誰會懷疑他們是叛徒呢。當然他們不可能長時間隱藏身份,沒那么神奇。用不了一天他們就會被發現,但凡是夜里值守森嚴的營壘,都是不可能被摸進去的。契丹人混進去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營帳在哪里,營中亂走是要命的事情。
所以他們的機會只有今夜,天一亮,就是他們的末日。
李慢侯直接站在城墻上觀望,一直等了半個時辰左右,突然金營中就亂了起來。
果然他們動手了!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選擇動手,這是最理智的選擇,耽誤任何時間,都只會增加暴露的風險。
喊殺聲持續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兩千多契丹人逃到了城門外,請求開城。
耶律破金非常興奮,他派出去了一百個人,帶回來兩千多人,復遼的力量又增加了。
蕭滅女真同樣興奮,恨不能立刻下去開城。
“慢著!”
李慢侯一開始也以為是契丹人引起了金營中其他契丹人的投降,這是很有可能的。只有一百多個契丹人進入契丹人營地,哪怕說不服其他契丹人,只要他們沒有被其他契丹人當場拿下,等他們成建制的開始在營中攻擊女真人,女真人一定會懷疑契丹人反了,兩撥人互相殺作一團,少數契丹人等于裹挾了所有契丹士兵,他們除了跟他們一起逃到揚州,沒有別的選擇。
但事情真的會如此順利嗎?
“有詐!”
“有詐?”
耶律破金露出吃驚的神情。
李慢侯道:“你不要聲張。蕭統領,你向他們答話,說馬上下去給他們開城。別引起他們懷疑。”
城下的契丹人已經大聲催促起來,因為遠處的金兵已經出營,朝這邊逼近。
一切看著都很合理,簡直是完美的邏輯線,可直覺中,李慢侯就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大概就是武將的直覺吧,違反理智,卻又正確。
一波契丹人叛逃,恢復秩序的女真人來追擊,這有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太沒問題了,這就是問題。
李慢侯昨夜可以派人摸進金軍營地,誰敢說他們不會來個反其道為之,立刻也用契丹人偽裝投降之人。
耶律破金也看明白了,城下兩千多契丹人,全都裝備齊整,雖然有狼狽的痕跡,可沒有一個熟人,他派去了一百人,不可能一個都回不來。
城下的契丹騎兵沒等多久,城門就洞開了,兩千多契丹人一窩蜂沖入城中,但只是進了一個甕子,他們進的是甕城。契丹人也知道這些,因此他們依然不動聲色,在甕城中叫喊,要求開城門,放他們進城。
他們身后,那些迎接他們的,由蕭滅女真帶領的幾十個契丹士兵,已經重新關閉城門,守在門口。
契丹軍立馬知道中計,或者說他們的將計就計被識破了,馬上就想回身奪路,哪怕占不了城門,占據一座甕城也不錯,身后跟進的女真人會支援他們。
可當他們剛剛調轉馬頭,帶頭的契丹軍官還在喝問蕭滅女真什么意思的時候,四面城墻上突然站起了一大片宋軍,各種旗幟打了起來,沖著城下呼喊著漢話。
被包圍了!
此時還要退嗎?或者該進,直接沖城門,近在咫尺的城門后,可就是揚州城內。
不等他們考慮好,城門自己打開了,反倒是讓契丹人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了幾步。
一群步兵從城門洞開出來,頂在最前邊的,是一輛三弓床弩,號稱八牛弩!
這玩意弄死過契丹人的統帥,契丹人太熟悉不過,知道威力巨大,只是沒有準頭,現在他們擠在城門洞這里,面對上弦裝箭的八牛弩,相當正在凝視死神。
契丹人非但沒敢硬闖城洞,反而退避開來,給八牛弩讓開了射界。
八牛弩整個被推了出來,跟在身后的宋軍步兵鉆出了城門洞,陣型一直未亂。而在他們身后的,則是一批契丹騎兵,為首者正是耶律破金。
“我的兄弟們,歡迎你們棄暗投明。扔了兵刃,來我們這邊吧!”
耶律破金展開雙臂,他越來越有神棍氣質,臉上既威嚴又和善。
兩撥人都沒動,都在戒備。城外傳來了廝殺聲,但很快城上的士兵就響起了歡呼聲。
契丹人知道,尾隨他們攻城的女真人又被打敗了。
突然契丹人隊伍中,一個小兵裝扮的士兵走了出來,騎在馬上,調轉馬頭,凝視其他契丹士兵,接著將他的武器舉起來,手輕輕松開,一把彎刀掉在了地上。
“將士們。投降吧!”
說完他眼睛一閉,從馬上栽了下去。
墜馬的是失去了一切信念的馬五,耶律馬五。
他帶著兩千八百契丹騎兵是來奪城門的,當他離開金軍大營的時候,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他是主動請戰,賭上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發誓要奪下一座城門。
但當發現被埋伏后,他的信念垮塌了,那種必死之心一下子消散一空,死的勇氣他有,活的勇氣卻消失了。
契丹人的投降,尤其是他帳下的契丹人,陣前投降的情形,讓他長久以來說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破裂,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對女真人的忠誠是榮耀的,一邊他告訴自己大遼已經亡國了,他投降女真人只是迫于無奈,是為了家人,一邊他告訴自己,女真人待他不薄,對他有知遇之恩,女真人信任他,他必須回報以信任,另一邊還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就是一個叛徒,一個賣國賊,一個認賊作父的人,你不是一個勇士,你是一個懦夫,還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大遼還沒有亡國,大石在可敦城正在秣馬厲兵,大石如果回來,你該如何自處。
馬五這幾天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斗爭,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復雜過,最后一百多契丹同袍偷營,壓垮了他的精神。那一百多契丹人,昨夜跟隨掩護筑長圍的女真和契丹軍隊被宋軍擊退,混在亂軍中一起逃回了金營,還跟著其他契丹士兵摸進了契丹人的營區。他們鼓動其他契丹人跟他們一起反叛,跟他們一起參加揚州契丹人組建的契丹復國軍。由于之前一批契丹士兵被俘后自稱殺了看守逃了回來,帶回來了耶律大石的消息,也介紹了揚州契丹復國軍的情況。現在被這些摸營的契丹人一蠱惑,不少契丹人開始動搖。直到馬五收到消息,帶兵趕來的時候,這些摸營契丹兵才選擇了反擊。
他們沖出契丹營區,見到女真人就殺,見到營房就點,他們悍不畏死,但含著契丹勇士殺女真的旗號。
有一些契丹人被他們的精神鼓舞,沖了出來,跟他們站在了一起。女真人和契丹人在大營中亂殺了一夜,最后那批摸營契丹兵還趁亂帶著上千人突出了大營,被女真人追趕著逃向了南方。
耶律馬五一直彈壓,穩住了不到三千契丹士兵,這些人既沒有參與亂殺,也沒有被女真人誤殺,幸存下來。
耶律馬五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在面對兀術,他跟兀術一起作戰的時間很長,雖然他一直告訴自己,兀術對他如同自己人一般,可事實上他很清楚,兀術從來沒有信任過他,他跟著兀術一起下江南,一起渡長江,但當兀術南下追趙構的時候,卻不帶他,而是讓他守在建康。馬五用女真兵更精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女真兵確實精銳,可以一人五馬日夜不休,吃睡都在馬上。可是這些契丹人也做得到啊,而且做的更好,契丹人才更是馬背上的民族。長途跋涉,追擊殘敵這種事情,明明是契丹人更擅長啊!
正確的理由馬五也聽到了,他手下不止一次抱怨,說抓趙構這種有油水的好事,永遠輪不到契丹人!
悲憤、屈辱、自我安慰、自我反省,各種復雜的情緒對沖過后,在一場契丹人內斗的無法分清對錯的事件發生之后,耶律馬五站了出來,向兀術請戰,表示他要帶著剩余的這批契丹士兵去詐降。
兀術大營了,這讓馬五很感動,兀術果然是信任他的,這份信任值得他用死來回報。
于是他出發了,于是他中伏了,于是他心死了,于是他暈倒了。
李慢侯對耶律馬五很關心,這人雖然不是投降女真的契丹人中地位最高的,地位最高的應該是耶律余睹,但馬五也是地位最高的契丹降將之一,而且是旗幟性人物,耶律余睹地位雖高,可很少統兵,而馬五卻帶著軍隊跟著兀術縱橫南北,他是真正為女真人立過軍功的,這樣的人都叛逃了,讓女真人還如何信任其他契丹人?女真人對于契丹人,是有世仇的,契丹人強勢的時候,沒少欺負女真人,女真人反遼,最大的口號就是報仇。
現在仇報了,可仇人還在,出于政治目的,女真上層開始安撫拉攏契丹人,但下層女真人怎么可能理解,代代相傳的仇恨,衍生出來的隔閡,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李慢侯相信,經過馬五這件事之后,戰場上的契丹人大概會越來越少。
唯一可惜的是,耶律馬五不肯投降。
耶律破金和蕭滅女真輪番勸他,不斷向他保證耶律大石已經登基,大遼沒有亡國,但馬五只求速死,根本不跟他們辯駁消息的真假,他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馬五反正不反正不重要。那些契丹兵肯不肯反正?”
李慢侯嘆道。
蕭滅女真匯報道:“大多愿意反正,八十多個軍官擔憂家人,不愿反正。”
耶律破金詢問道:“這回是放了還是殺了?”
李慢侯下意識道:“當然是放了。”
隨即反應過來,形勢不一樣了。
“且慢,讓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