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洲上的戰斗還在繼續,但金兵瘋狂的進攻已經組織不起來,因為他們內部亂了。
當建康城上火光沖天之后,他們的斗志就被徹底擊垮。
江心洲上,目前還不知道有多少金兵,保守估計也在兩三萬人以上。當然大部分不是女真人,而是江南的壯丁和燕云的簽軍,他們不是戰斗員身份,是以苦役身份登上江心洲,結果被困在這里的。
隨著建康城上的煙火,以及岳飛升起的岳字旗,孤立無援的金軍開始崩潰。率先大規模逃亡的,當然是江南的青壯。早在修路鋪橋的時候,就又江南青壯逃亡,只是零零散散,現在則是成規模的逃跑,跑到水寨附近扣城,然后被帶進水寨,用船送他們去建康城甄別。
其次是燕云地區的漢人,他們也是早就開始逃亡,但規模遠不如江南青壯多。這些人心里裝的,是遼國的心,遼國滅亡,他們跟女真人有亡國之恨,越是其中讀書多的,這種亡國情感就越強烈,所以之前有大量燕云漢人主動投靠岳飛,還是小規模成建制的投降,由小軍官帶領下投降。
現在在江心洲上,這種情況越發普遍,而且規模很大。
最后才是契丹人。他們跟女真人同樣有滅國之恨,燕云漢人雖然人數眾多,但在遼國只是二等民族,他們契丹人才是國族。不過契丹人是在建康烽火燃起之后,才開始大規模投降,只是心理崩潰了而已。兩百多年的承平,不但讓宋人變得越發柔順,也撫平了契丹人身上的棱角,他們的精神意志,遠不如從山林里走出來不到二十年的女真人。
由于是陣前倒戈,他們幾乎都是成建制的,騎著馬來到江心洲水寨前,然后扔了武器,牽著馬叫城。他們同樣也被送到了建康城甄別。
在城西一角,一片巨大的營地中,遍地死尸。投降的契丹人一個個被帶到這里來,李慢侯身邊三百鐵甲護衛,還有耶律犢子做翻譯,大聲對這些契丹人做起了宣傳工作。
耶律犢子一句一句翻譯,連表情模擬的都很到位,因為這些話他已經說過無數遍。
“看一看。這些都是你們遼人,女真人自己逃走,卻把你們遼人都殺了。對女真來說,你們遼人都是亡國奴!”
李慢侯聲嘶力竭的聲討著,不少契丹人已經淚流滿面,國破家亡的情感,一般人是體會不了的。
直到三十多年以后,那些完全沒有成長在滅國時期的契丹官員,在陪同女真權貴巡邊的時候,依然有人趁機逃走,去西域投靠耶律大石建立的西遼。漢人中也有辛棄疾這樣的人,家族明明已經在金國做官了,卻夜夜挑燈看劍,心懷故國。
融合一個民族是多么困難,對女真人這種文化落后的民族來說,尤為困難。
隨著這批契丹人的投降,江心洲上的情況也大致摸清楚,被困的大多數都是女真人,奪取江心洲這樣的重要任務,兀術還是更信任女真軍隊,他們擁有不少糧草,足夠他們維持很久。女真人人數大概是一萬人,正好是一個女真猛安。契丹人只有三千人,但燕云漢人很多,有一萬七千人,跟契丹人混編在一起,女真人指望這些燕云簽軍在打破水寨之后,可以沖進去進行步戰。江南青壯也有一萬左右,主要是些工匠,之前一直幫忙搭建浮橋,以及跟燕云簽軍一起押運糧草。
兀術派到江心洲上的人,就是這四萬人,前營一萬,后營三萬,之前混戰中逃了不知道多少。
契丹人首腦是兩個人,他們拉出了八百契丹騎兵,趁著軍營中混亂,奪路而出。營中還有兩千多契丹騎兵,一部分是輔助的輕騎,少數是補充女真兵力的拐子馬甲騎。契丹人說,拐子馬不但是漢人稱呼契丹和女真輕甲騎兵的稱呼,也是他們的自稱,而他們這樣自稱,又是對漢人騎兵的翻譯,是因為宋軍騎兵將左右翼叫做左右拐,漸漸的他們的側翼騎兵就叫做拐子馬。幾國混戰,這也算互相交融的結果。
兩個契丹首腦,一個姓耶律,一個姓蕭,一個是契丹國族,一個是契丹后族,而且是女真騎兵中的中級軍官,是兩個契丹謀克。
究其原因,正是因為國仇家恨。女真人滅遼之后,哪怕賞了他們一個小官,可難以融合文化差異,難以撫平的亡國之痛,都讓他們難以忘記對女真人的仇恨。盡管被女真人用猛安謀克制約束起來,一找到機會,他們依然逃跑。
對于他們的說辭,李慢侯半信半疑,不過他也不在乎,這批契丹人他一定要收服,讓他們來這里看女真人對遼人的屠殺,盡管大部分都是燕云漢人,可契丹人與燕云漢人,兩百多年融合,服飾相互借鑒,他們一眼就能認出這些是遼人,況且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契丹人。李慢侯說女真人逃跑,殺光了契丹人,也是不對的。被殺的這些契丹人,主要是一些傷員,走不了的契丹人。但這同樣也是一種歧視,因為女真傷員就沒見到一個。
李慢侯看到一些契丹人被自己鼓動的滿臉淚痕,知道他們是心向故國的,就有機會說服他們,因為李慢侯有一個殺手锏!
“你們不要氣餒。你們大遼還沒有亡!”
一個契丹軍官站了出來,不等耶律犢子翻譯,沖著李慢侯喊道:
“這位宋國大人,你說的是真的?”
這個軍官竟然會說漢話,說的還很不錯,應該是一個長期出入燕云的契丹人。
李慢侯答道:“當然是真的。契丹確實還沒亡國,你們還不知道。你們的皇族,一個叫耶律大石的人,先在可敦城與十八部契丹人首領會盟,被推舉做了遼國皇帝。現在已經在西域征服了大片土地,擁兵百萬,也許不久就會東征,收復遼國舊土。”
契丹軍官當即思索起來,這消息女真人可不會告訴他們。
在他還在回憶耶律大石是誰,可敦城在哪里的時候,耶律犢子將李慢侯的話翻譯出來,接著振臂高呼起來。
“大遼未亡。大遼不亡!”
隨著耶律犢子的呼喊,那些還沒琢磨明白大遼到底是亡了,還是沒亡的契丹人終于有人跟著用契丹話呼喊起來,越喊越激動。
旁邊跟著李慢侯的岳飛都傻眼了,這是什么情況?
“李統制。你用恩義感化他們了?”
不怪岳飛疑惑,他從剛才李慢侯的發言中,沒聽到半分恩義的內容,全都是在激發仇恨的。
“岳統制。恩義哪里能干華人啊?得靠洗腦!”
“什么是洗腦?”
岳飛差異。
之后幾天他就知道了。
因為耶律犢子帶著十來個從揚州來的契丹人,天天帶這些人在營地里喊口號,基本上都是大遼國還沒滅亡,大遼國還在西域之類的話,內容簡單,反復灌輸。
可還是有不少人不吃這套的,兩個首領就不太相信。聯袂求見李慢侯,打算求證一下。
“我也是聽幾個販賣的吐蕃人說的。聽說大石借道西州回鶻之地,西征西域諸國,西域如今依然在契丹人手中。”
這倒不是李慢侯亂講,算算時間耶律大石差不多到西域了。
姓蕭的軍官對耶律小聲說道:“我蕭氏一族,本屬回鶻。借道回鶻,似乎可信。”
兩人用契丹話說的,李慢侯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不需要給他們一個準信,他們自己會腦補一切,自己編的太圓滿了,反而惹人懷疑。事實上他也編不圓乎,西遼歷史,本來就小眾,存世的文獻不多。
“我們能不能見一見那個吐蕃人?”
耶律問道。
李慢侯搖搖頭:“早都走了。如今天下大亂,我大宋也通達不了西域,跟吐蕃之間,也時斷時續。也許是謠言,大遼恐怕已經亡國了。畢竟你們遼人,可沒有我們宋人講忠義。我們宋人一個皇子逃出來,立馬就能在江南建國。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們的趙構大皇帝,現在已經重整旗鼓,下詔親征了!”
威武霸氣的趙構大王現在正坐鎮杭州親征,而頂在最前的劉光世和張俊部,被之前金軍逃跑前的殊死一擊嚇破了膽,兀術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劉光世和張俊的大軍如今硬是沒開過來。反倒是岳飛部南下先后收復了溧水、廣德和建平,在安吉跟張俊部會師,這才讓朝廷相信,金兵真的逃了。
兩個契丹人冷哼一聲:“誰說我契丹沒有英雄?我耶律氏只要有一個人在,契丹就沒有亡國。”
李慢侯嘆道:“你也姓耶律。不還給女真人賣命嗎?”
耶律漲紅了臉:“庶子。你膽敢羞辱我!我是迫于無奈。”
李慢侯滿不在乎:“行了,有能耐朝女真人使去。在我這里耍什么亡國奴的威風!你要真是耶律氏的子孫,就不要丟你祖宗阿保機的臉。重整旗鼓,跟我一起殺女真人去!”
耶律瞪著李慢侯,咬牙切齒道:“給我兵馬,我去殺賊!”
李慢侯擺擺手:“不急,不急。誰知道你領了兵馬,是去殺女真,還是來殺我。你們契丹人都不可信。”
宋遼兩國,和平了兩百年,卻互不信任,互相鄙夷。公主府里不就有一個叫曹破遼的軍官。
耶律冷哼:“你如何才肯信我?”
李慢侯道:“先改個名字吧。你們叫這種名字,回頭被女真人聽了去,你們家人就該倒霉了。”
耶律哼道:“我父母、兄弟都被女真人殺了,我哪里還有家人!”
家人死光了?還有這好事,國仇家恨啊!
他確認道:“你沒有老婆孩子?”
耶律滿不在乎:“我為天下,何惜女子!”
漢人的好東西沒學會,這種變態的犧牲精神倒是學到了。
李慢侯勸道:“還是改一改的好。你們這些契丹人都改名字,就當是重活一回,跟以前一刀兩斷,再也不給女真人當狗,好好做一個契丹勇士吧”
姓蕭的點點頭。
耶律立刻道:“好。我以后就叫耶律破金,不滅金賊,死不旋踵!”
姓蕭的也道:“那我就叫蕭滅女真!”
什么消滅女真?太不雅了。
李慢侯忽悠:“你覺得蕭峰這個名字怎么樣,是不是威武霸氣?”
蕭滅女真態度堅決:“我就叫蕭滅女真,絕不更名!”
好吧,契丹人的起名習慣跟漢人不同,耶律大石的皇后還叫蕭塔不煙呢,也是四個字,不過聽著挺有詩意的,比這蕭滅女真強了不知多少倍,看來這兩個契丹貴族,恐怕學識也就是半吊子。
不過不重要,李慢侯要的是這兩人帶著契丹人跟女真人打一仗,打贏打輸都不要緊。
這兩人從金營中帶出八百人倒戈,李慢侯在揚州還有三百契丹俘虜,那些俘虜洗腦洗的更徹底,加起來就有一千人了,用這一千契丹騎兵跟女真人打一仗,意義重大。
正在跟兩個契丹軍官討論,突然外面傳來了喧嘩聲,很快衛兵進來報告。
“統制。沙洲那邊起火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去探探!”
很快傳回消息,一萬多燕云漢軍投誠了,他們跟帶領他們的女真軍官發生了沖突,幾個下級漢軍殺了軍官,整個軍營瞬間嘩變,一千多個成建制的女真人騎馬離開了軍營,剩下的都被漢軍殺了,然后他們點火燒了營寨,在岸邊呼喊投降,正在被張榮的水軍接收。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契丹人都投誠了,這些漢軍恐怕早就在醞釀起義了。只是燒了水營卻是多此一舉,萬一不被接受,前營的女真人揮軍殺過來他們連營壘都沒有,太吃虧了。就算投誠,留著營寨也是一種投名狀不是。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另有內因。
很快李慢侯就知道了,原來發動起義的并不是所有漢軍,他們內部也沒有一致意見,于是個別起義的漢軍就打算脅迫其他人,將水營連同營寨李堆積的糧草一起燒了,讓其他人都沒有退路,只能跟他們一起投誠。
原來是為了裹挾別人,這領頭的倒是有魄力。
李慢侯很快就見到了帶頭起義的軍官,一問名字,對方立馬跪下了。
“起來,你是義士,可不是俘虜。怎么還跪下了。”
義士說道:“小人的賤名有冒犯之處。”
李慢侯道:“一個名字能冒犯到哪里去?”
義士神情苦澀:“小人叫張滅宋!”
嚯!遼國的忠良啊,不過這名字現在喊出去,不被打死才怪。
跟張滅宋溝通了一番,原來對方家里原本是契丹士族,官宦人家,祖父、父親都在戰爭中殉國。契丹滅國之后,他被編入女真謀克,這次被簽軍,征發來江南打仗。他因為識字,負責管理糧草。家里基本上也是有妻兒,但也豁出去了。
李慢侯跟他商量道:“張滅宋,你改個名吧,我大宋差不多都被滅了,你這么繼續咒下去,真滅了怎么辦。”
張滅宋干笑兩聲:“全憑大人做主。”
李慢侯想了想道:“張忠宋,張愛宋,張望宋,你挑一個。”
張滅宋道:“就叫張望宋吧。”
他到底是遼國的官宦子弟,望宋比較中性一些,可以解釋為盼望,也可以解釋為遙望。
李慢侯點點頭:“張望宋。你挑一些信得過的漢軍,跟本官去打女真,你可愿意?”
張望宋滿口答應,咬牙切齒表示他跟女真人有國仇家恨,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
不管真假,李慢侯都只能信,他也需要這些漢軍跟女真人打一仗。
但他不能把俘虜都帶走,因為這些俘虜用來獻俘,可以讓皇帝臉上增光,也就可以讓武將官路亨通,不管是岳飛還是韓世忠俘虜了敵人,大多都會選擇獻俘。現在這些人是張榮俘虜的,他也更傾向于獻俘。李慢侯也不可能把一萬多燕云漢軍都吸納到自己軍中,沒這個必要,有一兩千足夠了。
三天時間,侯東就已經將建康城的財物運走。岳飛后來又發了一筆財,被金兵占領了這么久,突然撤走,不可能沒有遺漏。建康行宮里就遺漏了一間儲藏室,里面很多古玩字畫之類的東西,現在不值錢,以后穩定就值錢了。岳飛還將那些燒沉在秦淮河里的漕船都撈了起來,上面的財物竟然有不少完整的。原來這幾百艘船里,裝了大量從杭州一帶搜刮的大型瓷器、玉器、珊瑚等名貴卻又不方便戰馬拖運的財物。燒也沒有燒毀太多,這筆財物,侯東估價五百萬貫,但沒有能力一次性付現,跟岳飛商議,慢慢幫他出貨,折算軍費三年內轉給他,岳飛也同意。
這次分贓,岳飛賺了太多,他都有些后悔將那些戰馬分了,因為他發現,他有可能養得起了。
有了這筆軍費,岳飛就可以加快訓練軍隊,岳家軍的成型也會早一些時候,對這個國家來說,都有重要意義。
到了第五天,李慢侯就不敢逗留,因為失去了兀術這個釘子,江北的三萬精騎,全都可以用來攻掠揚州,而他們也確實去了。這讓李慢侯意識到,揚州大會戰中的攔江戰役階段已經結束,接下來該是揚州保衛戰,他必須趕回去坐鎮指揮。
而且揚州那邊出現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狀況,他必須在大戰之前全部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