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舟包的羊肉餡的餃子很好吃,蘸著醋和蒜泥,當真是一絕。
夜漸漸深了,不知是哪家先放的鞭炮,然后就是一條街,一片街坊,整座神都,鞭炮聲次第而起,還有炸開的璀璨煙花。
街上多了小孩子的歡笑聲,還有男男女女的說笑。
楚云清吃好了飯,走到院子里,鼻翼中傳來鞭炮的硝煙味和燃香的氣味,天上的煙花將黑夜照亮。
“這就過年了啊。”他想著。
也不知道柯放和淵行幫的其他弟兄怎么樣了,說起來,他一直忙著自己的事情,除了初到京城時寄了一封信外,這年前也并未再寫點什么寄回去,柯放他們也一樣,沒有信寄過來。
當初在幫里的時候還不覺得什么,尤其是臥底的那陣子,甚至對淵行幫無比厭煩,但這一離開久了,竟還有些怪想念的。
楚云清搖搖頭,覺得人的感情是真奇怪啊。
“想什么呢?”艾小舟收拾好了碗筷,背著手過來。
許是今夜的煙火氣遠勝以往的緣故,吹過的風沒有很涼,艾小舟輕挽著耳邊的頭發,一縷青絲貼在了唇角。
楚云清覺得很美。
艾小舟似是被風中煙火氣拂得瞇了瞇眼睛,然后朝楚云清伸出雙臂。
“什么?”楚云清有些不解。
“你現在不應該抱抱我嗎?”艾小舟臉頰微紅。
楚云清搖頭一笑,剛要說些什么,眼神忽而一凝。
“怎么了?”艾小舟見他神情變化,下意識問道。
楚云清猛地朝不遠處廚房的房頂看去,氣血一激,掌心已有金光斡旋。
艾小舟還未察覺到什么,但看他如此,心神也警惕起來。
下一刻,楚云清驟然出手,掌心金光如同匹練而出,直接擊打在房頂某處。
原本在煙花照耀下也是空無一人的房頂上,驀地有黑影一動,金光落在空處,打碎了瓦楞,可那黑影也是不穩,竟直接從房頂陷了下去。
先是一聲驚呼,繼而是重物落地的聲響,然后就是哎呦的一陣痛叫。
“有人?”艾小舟一驚,眼神凝重,直接朝那邊走去。
大過年的晚上,自家竟然還來了賊人,甭管是梁上君子還是過路客,她絕對不會輕饒了對方。
楚云清陪在她身邊過去。
其實他是不怎么擔心的,起初的感知中,雖然是一絲模糊的氣機,但只是隨意的一出手就能讓對方現身,且還如此狼狽,那想來也不是什么高手。
況且,此時的感知中,對方氣息不穩,透著虛弱,似乎還有傷在身?
很快,兩人便到了廚房門口,看清了里邊的人。
一個中年道人,穿著本該是洗舊但華貴的道袍,只不過此時的道袍上多是劃破的口子和血污,看起來破破爛爛。
他整個人也是狼狽的,發髻亂了,臉上還有不少塵土,看起來又臟又落魄。
此時半躺在地上,腿腳像是摔壞了,不過卻在狼吞虎咽,吃廚房里剩下的羊肉餃子,如同好幾天沒吃飯了一樣,噎的直翻白眼。
“周,周道長?”楚云清疑惑開口,“我說雷劫谷那日之后,你怎么不見了呢,原來是來京城了,你不是清凈門的人么,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他這話是帶著調侃的,因為眼前這中年道人正是太淵城里的周望潮,而這道人曾在雷劫谷外等著,想截胡自己。
而更早些的時候,這道人為了要回芭蕉扇,竟還誆騙自己說他是清凈門的人,結果后來顧禾說清凈門沒這號人,所以楚云清覺得這牛鼻子就是一騙子。
此時,艾小舟本來還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一聽楚云清這么說,頓時明了,自己沒認錯,眼前這道人,就是當初想在雷劫谷外截胡的牛鼻子。
那個裝的仙風道骨,一派高人風范的江湖騙子。
“呦,這不是御風而去的老前輩嘛,您這大過年的不去宮里吃仙丹,怎么還來咱們這兒偷餃子?”艾小舟故意嘲諷道。
周望潮只顧吃著餃子填飽肚子,對這兩人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他現在啥也不想了,就想吃口飽飯。
要說之前還擔心自己的處境以及身涉險地的話,那現在,當看到出現在面前是誰之后,他就徹底不擔心了。
都是老相識了,這還有啥可擔心的?
周望潮狼吞虎咽地吃著,整整吃了兩盤餃子,末了還打了個嗝,問還有沒有。
楚云清覺得這個除夕夜還真是有點意思了,讓自己看一亂糟糟的牛鼻子吃了半天餃子。
“來點水,要是有好酒的話可就更好了。”周望潮癱在地上,朝面前兩人討好一笑。
“嘿。”艾小舟這暴脾氣,上去就要動手。
楚云清攔她一把,走到一旁,給周望潮舀了一瓢水,倒在了碗里。
周望潮嘿然一笑,也不嫌棄,大口就灌,吃飽喝足了,從袖子上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地兒,在嘴上這么一抹,頓時發出個舒坦的哼聲,往風箱上這么一靠,長長吐出口氣。
“孽徒啊。”
不等楚云清開口問,周望潮便長嘆一聲。
楚云清眉毛一挑,這聽著就是有故事啊。
艾小舟搬了一旁的板凳坐下,隨手抓了把瓜子。
楚云清胳膊一抱,靠在了一旁的木架上。
“道士,你不好好在太淵城招搖撞騙,怎么還來京城了?”他主動問道:“還弄成這身樣子?”
周望潮苦笑一聲,眼神就疲憊起來,里面更有蕭索和傷感。
“從前有個人,打小就頑皮,一直想習武,做著仗劍江湖的夢,可他根骨不成啊,是練不了武的。他是不信的,等長大了就到處拜訪名師,不知道被騙了多少回。
后來他碰到了一個道人,道人說他雖然不能習武,但可以修行,也就是成為方士。他就背井離鄉,跟著道人上了山。
他是有天賦的,再復雜精妙的玄術,只要他肯學,不出幾日便能運用自如,師傅常說他是天才,在宗門里,一時誰都知道他是天才。可人啊,一被吹捧,就容易得意忘形。
他忘記了師傅的教誨,輕信小人,結果誤闖宗門禁地,惹出了禍端,害死了同行的師弟師妹,若不是師傅求情,定要被逐出宗門。
不過雖然他留在了宗門里,可因他的無知和莽撞,害死了交好的同門,他總覺得,平日里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是在厭惡、嫌棄自己,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甚至有些神經兮兮的。
他的修行落下了,極好的天賦因為心境上出現的裂痕,導致停滯不前,他很著急,卻沒有絲毫辦法。
師傅看在眼里,為他下山尋找解決心病的方法,不料那年發大水,洪水成災,師傅本來能趕回山門的,可為了救助百姓,以一身神通截斷洪水,最終心神耗盡而死。
山上的徒弟,再也沒能見到他的師傅。”
說到這里,周望潮已是淚眼模糊,他擦了擦眼淚鼻涕,深吸口氣,繼續講述。
“不論是宗門里的人還是山下的百姓,都訴說師傅功德,傳揚師傅美名,而作為徒弟的他,漸漸就被遺忘了。因為一個受人敬重愛戴的師傅門下,不應該有這種自私自利,瘋瘋癲癲的徒弟。
師傅的死,讓他的心也跟著死了。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樣,不再渾渾噩噩,而是重新開始修行,他變了,雖然在玄術的造詣上大不如前,修行也緩慢下來,可他更愿意去幫助別人,哪怕遭受冷嘲熱諷,忍受白眼。
他更像是一個普通人了,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天才,而是老實本分,沉穩聽話的山中弟子。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眨眼就是幾十年過去了。
曾經的師兄師妹們也都老去,有的離開山門,成了權貴府上的供奉;有的自立門戶,享受敬仰;有的因不幸亡故,天人永隔,等等。
他還活著,就在山門里,整日做些閑事。
后來混著混著,他竟然還因為資歷老的緣故,被門下的弟子們推舉成了外門的主事。他當時看著眼前那一張張飽含熱忱的年輕的臉,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好像也跟他們一樣,意氣風發。
只不過彼時的外門主事是師傅,而自己就是這么崇敬地看著他。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默默付出換來的,在這些年輕的后輩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總是慷慨,不遺余力地去幫他們解決困難,不論是修行還是平時的生活,他都是山門里最受人尊敬的前輩。
這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他體會到了當初師傅的心境,要護持后輩,且信任他們,這就是身為前輩,身為先行者的職責。
成為外門主事之后,他還跟從前一樣,做著自己習慣了的事情,好像只是多了一個名頭,而在日子里并沒有絲毫變化。
但從前那些對自己不理不睬的達官顯貴們,開始對他極力拉攏,金銀美女等等誘惑接踵而來,仿佛又讓他回到了幾十年前,自己被譽為天才的時候,所看到的所接觸到的一切繁華。
可對現在的他來說,入眼的盡皆是骯臟,那看似浮華的金箔下,流淌的是令人作嘔的虛假。
他不屑于交際,不屑于這一切,他還是過著在山門里的日子。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年輕人。
那是個瘦弱但不屈的人,人人都說他不行而他卻抗爭著,努力著,他在對方的身上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不被人認可,找不到方向,卻還是一根筋似的堅持著。
他也想要修行,執拗到近乎于偏執。
他就像當年的師傅一樣,發現了這個年輕人所具備的天賦,甚至在玄術上,對方能做到的遠比自己當年可以做到的還要多。
這是近乎于妖孽般的天賦,他相信在自己的教導下,在宗門的支持下,對方可以成為幾百年來最為出色的方士。
他將對方收入門墻,領進了山門。
他以為自己是師傅,而對方是當年的自己。
有了自己這個前車之鑒,他不想讓徒弟也像自己一樣走彎路,吃過苦頭才成長,所以他總是護著徒弟,不讓一切可能的麻煩接近對方。
他在保護自己的徒弟,用自己的方式,不遺余力地保護著他。
但最終,他空活著了幾十年,看破了后天的教導,沒有看破先天的人心,有些人從一開始,在你遇到他之前,他的心思就已經定性了。
他帶徒弟見識人間繁華,是想讓他明白眼前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唯有修行可貴,但不料他卻迷戀紅塵,癡迷權貴。
他推心置腹,他嘔心瀝血,他勸誡,換來的卻是口頭的應付和不耐煩。
直到最后,在閉關煉丹之時,他被自己的徒弟偷襲,徒弟是第一次殺人,能看得出很緊張,也很不安,畢竟當初只是個野小子,就算心計再多,骨子里也還是那個野小子。
徒弟以為他死了,將他拋棄野外,回到宗門說是師傅自感大限已到,便在塵世中仙去了。
他當然沒有死,只不過等他養好傷,想要回宗門的時候,才發現徒弟已經接替了自己的位子,成了外門主事,手下有一大幫的擁眾。
那是與在自己手下做事時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張張臉上都有對世俗繁華的貪戀,還有野心,那是心中毫不掩飾的欲望,在徒弟的帶領下全都表露出來。
他知道,這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宗門了,也不再是自己所看見的那一代人。
他們在成長,在順應這個大勢而改變,人心就是如此,而他卻老了。
他沒有回宗門,而是在偏僻的地方獨自想著,想著自己一直以來是不是做錯了,他不應該按照舊有的那套觀念約束宗門的弟子,或是用規矩去束縛他們,而是像徒弟那樣,讓他們做自己喜歡做,去放任他們自由?
他還沒有想通,來自徒弟的追殺便到了。
追殺的人里有江湖人,有殺手,還有官府。不過這些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人,也因此成不了什么氣候。
他是小瞧了這些人,最后靠著詐死才躲過一劫,他去了偏僻的太淵州,成為了一個算命的窮酸道人,整天無所事事,跟街坊拉著家常。
這里沒有人認識自己,萬里之遙的神都也不會有人找到這里來,他不再去想什么徒弟、仇恨和宗門,只想逃避著自己。”
周望潮擦干眼角的淚水,原本是中年模樣的臉上,如今已然蒼老下來,上面滿是自嘲。
“他是個廢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