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帝不可能讓李承業以大功之望返回長安,他必須得犯一個錯誤,一個比謀反輕,但是比兵變重的錯誤。
只有在這樣一個度上,他才能從容安排李家,既不令李家有成為權臣的可能,也能為新皇開路做好準備。
這個度,皇帝心里很清楚,但他可不敢保證李家父子是不是清楚。為了防止李家父子做出些可笑的蠢事,他必須將事情安排的足夠巧妙,所以這里需要精確的把握住人心。
經過一段時間思考,皇帝不斷翻動著面前幾本冊子,這里面有百騎司對東都洛陽諸多官僚性格的詳細描述,也有壽寧公主對李家眾人的分析,以及一些來自其他諜報方面的信件。
開始他想在李承業身上想辦法,但經過這么多年的君臣合作,他深知李承業為人,忠直、精明、勇敢,卻缺少了政治上的一些嗅覺,和衛國公李靖非常相似的一個人。
從他身上下手,搞不好弄巧為拙。因此皇帝將目光放到了他的兩個兒子身上,首先自然是被壽寧公主評為將帥之才的李定國。
經過一些記錄分析,這個人似乎對反賊和百姓抱有某種程度的同情,為人極度自律,個性剛直。雖勇猛彪悍、殺伐果決,卻依舊心懷仁慈,可被稱為世之英雄。
皇帝對他的個性不以為然,他不太喜歡英雄這種東西。個性自律剛直之人,往往不利于權謀掌控,并且有自己的一套為人準則,將之作為人生信條,這樣的人是不受任何控制的。
想來此人忠心的不過是大唐天下,而非李唐皇室。想到這里皇帝輕輕的冷笑一聲,不過目光瞥到李定國幾次同情流民百姓和反賊的事跡,心中漸漸升起一個方案,打算以此人為突破口。
隨后,他將東都留守范衡的一張冊子翻了過來,里面記載著范衡貪婪奸詐的個性,還有他一家全族盡被反賊屠殺的事跡,然后又看到此人似乎和張振有著政治上的盟友關系。
皇帝的嘴角微微勾起,擬下了一道人事調動的折子。
這樣做,不愁李定國這小子不上鉤。年歲不過十七,尚未及冠,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年輕人,就是好啊——
放下折子后,他閉上眼,又想起了張振這個跟隨自己從太子潛邸一起成長起來的近侍。
想到他,皇帝便握緊了拳頭,升起一股恨其不成鋼的怒氣,隨后又是無可奈何。他不能殺張振,因為此人是內廷中唯一能對抗李承業的人,還有不少利用價值,可作為權力制衡的一角,輕易不能放棄。
張振戰敗后,個人仗著武功高強,獨自脫離戰場,在滎陽郊外的邪陣上方思考了三天三夜,心里面也糾結了三天三夜,最終還是選擇返回長安。
當時他知道自己返回長安可能面臨的后果,不過也做好了相關準備,可以確保無論發生什么事,自己都能活著逃出。
當時他認為左神策軍一定完了,他并不知道王獻之兵馬有多少,誤以為是三十萬眾,圍住區區兩萬多神策步卒。即便李承業是軍神轉世,如此巨大的實力差距,也定然無力回天。
所以反賊之后極有可能席卷天下,甚至李唐皇室還要再像先祖一般,上演一處西逃巴蜀,放棄長安的舉措。
所以他認為憑借自己平日里對右神策軍的掌控,朝中沒誰能像自己一般對他們如臂使指,說不定皇帝還需要借助自己掌控右神策軍,作為一路逃亡的護衛。
因此返回長安未必會死。
再加上張振知曉國師已經返回終南山純陽宮,似乎要針對魔門來一場行動,整個長安城再沒有武功及得上自己的,而他背后還建立了一個神秘組織。
即便皇帝暴怒之下要殺自己,張振也有把握全身而逃,大不了逃往邊鎮西域。到時反賊席卷天下,他還怕李唐皇室滿天下的追殺自己嗎?
有了這些后路,張振又不愿放棄自身權勢,所以打算回京賭一把。
果然,皇帝雖然暴怒,甚至群臣叫嚷著要處斬自己。但皇帝還是保下了他,只是撤去了職位,關進了天牢里面。
他知道皇帝還是舍不得殺自己,因為皇帝的壽數將近,僅憑一個貪婪好色暗弱的少帝,如何能壓得住這些門閥士族出身的臣子。他還得依靠自己,只有自己這個從潛邸就跟隨他的近侍,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的人。
張振賭贏了,他甚至在天牢里面過得也不差,除了住的地方實在沒法挑剔。吃穿沒有任何人敢于刁難他,甚至獄卒都得拍他的馬屁。
張振過得很瀟灑,不過當他聽到李承業大破王獻之,并斬其首級,將盔甲、尸身、大旗送回京中彰顯神策之威的時候。
張振才瀟灑不起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不相信的,甚至激動之下,差點掐死了獄卒。
后來在天牢里面都能聽見外面的侍衛宮女的慶祝聲音,那聲音似乎還包含了大明宮之外的百姓傳來的,整個長安都在沸騰。
張振終于不得不信了,頹然坐倒在床上。李承業的成功,充分昭示了他的愚蠢和失敗。他甚至已經想象得到,那些像烏鴉一般該死的御使,定然連夜寫彈劾的奏折,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要將自己腰斬凌遲五馬分尸!
他這一戰,除了擊敗吳俊熙算是大功,一路所作所為,可是得罪了不少士紳豪強,文官們要殺他,那是可以想象的。
不過皇帝還健在,他們只能嘴上報怨而已,你們這幫文人什么都辦不到!張振想到這幅場景,心中稍微好過一點。
隨即他想到了什么,向獄卒打聽道:“捷報既然已經傳至京師,那武牢關之圍定然已經解了?”
“回公公,捷報傳來前一日,武牢關之圍就已經解了。縣侯俘虜了十萬賊寇留在武牢關,正率領神策將士追亡逐北哩。”
“哦?十萬戰俘!”張振眼前一亮。
“那你可知武牢關,或者滎陽,是誰在駐守?”
“嗯,聽說是縣侯長子李定國,好像正是他獨力斬殺的賊酋王獻之。哦,對了,聽說陛下下達了旨意,似有讓東都留守范衡前往武牢關主事。”
聽到這里,張振眼神一亮。范衡可是我的狗腿子啊,雖然老子遭了難,不過如果我能在天牢里傳信給他,想必他也會看清形勢,不敢背叛老子。
軍功既然讓李家父子給占了去,老子什么都沒撈著。那滎陽郊外的陣法靈氣,可萬萬不能再讓出去了。哼,正好有十萬賊兵俘虜,定然少不了徐州逃過去的賊眾,老子便讓范衡血祭了他們,也算報了當日戰敗之仇!
然后張振向獄卒要了張信紙,寫了封信,便讓獄卒幫他去送信,同時許諾了不少好處。獄卒有些不敢答應,最后在張振的威逼利誘下,不得不同意了。
等出得天牢后,這個獄卒左拐右拐,與一名百騎司的人接頭上,將這封信交給了他。
百騎司的人又輾轉將信帶到了皇帝面前,皇帝看著這封信,笑了起來,自語道:“最后一塊短板彌補上了。”
看完后,便將信交給百騎司,令他們按張振吩咐,送交給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