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外的田義面無表情,心中卻暗自嘖嘖,覺得皇帝故意逗人家小姑娘,實在是惡趣味得緊。
果然,下一刻就聽得皇后娘娘帶著惶恐的哭腔小聲請罪道:“臣妾手腳粗笨,請陛下責罰。”
然后便是皇帝體貼地調戲:“你不用緊張,朕來教你如何解衣…”
田義覺得自己實在是沒耳朵聽下去了,遂眼屏閉五感,盡職盡責地做一個無知無識的木樁子。
殿外,夜色沉沉,皎潔的明月緩緩從東山升起,玉宇澄明,清輝遍地。
良久,田義只聽得屏風內的祁鈺朗笑道:“田義,你進來伺候。”
田義立刻靈魂回殼,恭聲應了聲“是”,垂首邁步進去。
“那,臣妾先行告退。”
田義只聽皇后娘娘惴惴不安地小聲請辭道,然后便見一角秋香色的裙裾從眼前趨過,逃也似的轉出了屏風。
即便不抬頭看,他也能想象得到皇后娘娘此時臉色有多么地緊張與不安。
而緊張不安的皇后娘娘轉出屏風后,臉上的緊張與不安悉數斂去,只剩下平靜無波。
呵,怎么說也多活了一輩子,豈會被皇帝幾句臉紅耳熱的話就驚得失去了分寸?
不著痕跡地給衣帶打結,可比解開衣帶有技術難度得多了!
身后,傳來祁鈺爽朗的笑聲。
黃宜安撇撇嘴,拂袖自去梳洗。
夜風習習,蟲鳴陣陣。
祁鈺輾轉反側,看著身邊那恬靜的臉龐,暗自嘆氣。
看得著卻吃不著,最是煎熬。
許久,祁鈺起身,輕輕撩開簾帳,對外間伺候的宮人道:“備水。”
宮人應諾,掌燈去了浴室準備。
阿梅聽見動靜,悄悄起身,去小廚房的爐子上溫了一碗姜湯。
等祁鈺泡完涼水澡出來,就見黃家來的那個宮女端著一碗姜湯進奉道:“娘娘擔心陛下著涼,特地吩咐奴婢煮了姜湯待用。”
祁鈺眼眸一亮,曜若星子,未及用湯,卻已經暖到了心底。
大婚第三天,黃宜安照例要接見命婦朝拜。
一大早的,黃宜安便起床梳洗。
祁鈺昨晚被那碗姜湯烘暖得半宿沒睡,這會兒正睡得深沉。
今日無需朝會,黃宜安便也沒有叫醒他,從床尾繞到床邊,輕輕掀簾下床。
阿梅聽見動靜,輕手輕腳地進來伺候。
梳妝時,見黃宜安眉梢眼角俱是前兩日所沒有的輕快,阿梅也跟著歡喜道:“娘娘很快就要見到老爺和夫人了。”
皇后不比民間新婦,沒有三朝回門這一說,但可以宣詔父母家人入宮,聊作團聚,各慰相思。
進宮之前,老爺和夫人就答應她了,今天會帶著祖母和兄長一起入宮,讓她也趁機與家人小聚片刻。
想到這里,阿梅手下眉間亦輕快起來。
黃宜安聞言揚了揚唇,只見鏡中人亦眉眼歡愉地沖她笑了笑。
阿梅見了,抿唇笑得更開心了,用心從妝奩中挑了支九尾嵌寶鳳釵給黃宜安戴上。
赤金的燦爛和紅寶石的明亮相映成輝,映襯得黃宜安明麗如玉的臉龐愈發雍容矜雅。
祁鈺起床時,看到的就是一身華服、燦燦金冠的美人眉目舒揚地吩咐宮人伺候他梳洗。
這樣明媚鮮妍的黃宜安,他只在陶然居無意間見過一次,那時她正伴著張溪,為五丈風的賀壽紙鳶出謀劃策,小姑娘杏眼桃腮、笑若春花,只一眼,便鐫刻在心上。
之后再見,那明媚靈動的小姑娘便帶上了恭謹的笑容,客氣守禮又疏離淡漠。
祁鈺很珍視眼下這樣鮮活生動的黃宜安,所以他想了想,笑道:“聽聞國丈一家熟知邊地風俗,今日午宴后,朕預備請他到御書房賜教,你若是得空,便也一起去吧。”
國丈一家是否熟知邊地風俗他并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這樣難得的家人團聚的時光,眼前的人肯定很渴望與珍視。
黃宜安聞言手下一頓,方才接過宮人手中的冕服,親自服侍祁鈺穿戴,一如既往地恭謹應道:“臣妾遵命。”
可是祁鈺卻分明聽出了這其中的驚訝和雀躍,滿意地點點頭。
雖說皇后母儀天下,一言一行都需恭謹端肅,如此才堪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但是作為妻子,他還是希望她私下里能像別的妻子一樣,明媚靈動、喜怒鮮活,而不僅僅是一位合格的皇后。
原先他還未曾在意,可近一年來卻逐漸深刻地體會到,被迫困鎖內心以活成別人期望的樣子,是多么地讓人疲憊又麻木。
因為這段插曲,心情愉悅的黃宜在接見命婦時愈發地優游從容、端莊雍容,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贊,也讓那些等著看出身寒微的皇后娘娘的笑話的人大失所望。
王氏見了,滿懷欣慰,懸了許久的心終于略略放下。
午宴的間歇,張溪尋黃宜安說悄悄話,黃宜安在內室招待了她。
“都退下吧,留阿梅伺候即可。”黃宜安寬厚又不失威嚴地溫聲吩咐道。
“是。”宮人恭謹應命,魚貫退下。
阿梅則退至簾下侍立。
蘭心見狀,上前斟茶伺候。
張溪見了,感慨道:“我原本還擔心你從未進過皇宮,此番乍然為后,會多有不適呢,沒有想到你做得這么好。我雖然自幼出入宮廷,卻自問若是異地而處,絕不能像你這般端莊沉穩、從容不迫。”
沒有外人在,張溪也不講求那些虛禮。
黃宜安見了,唇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人生能得一不論富貴貧賤都始終待你如一的知己,實在是幸運!
“不過是端著架子唬人罷了。”黃宜安謙遜一句,將此事揭過,與張溪說起家常。
張溪嘆了口氣,道:“可是這世間不知有多少人,偏偏就是看不透,被這架子迷住了眼睛…”
黃宜安聽張溪這般說,便問道:“張姐姐何故如此感慨?”
張溪長嘆一聲,說明因由:“你也知道的,當日你大婚,明緗和鄭玉煙之流都特地借此機會趕來巴結,俱被你以大婚規矩禮儀繁瑣給推了。
“然而她們卻不肯死心。別人我不便多說,但緗姐兒我卻是再清楚不過了。這兩天,她可沒少求見母親,極盡逢迎阿諛之能事,就是想在今日能得母親提攜入宮,以求得天賜良緣…”
張溪含糊一句。
黃宜安會意。
這良緣,大概就是想發設法偶遇皇帝,再趁機來一出才子佳人的戲碼吧。
果然是被這架子迷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