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整整一年了,這還是郭永坤第一次進入城市,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流落荒島的人,終于回歸人類文明一樣。
激動無以言表。
小縣城雖然貧乏,但在這里,已經能看到舊時代向新時代過渡的明顯痕跡,舉個很簡單的例子,牛車。
這年頭在這種五六線小縣城里,牛車依然是主要貨運工具,汽車并不常見,而趕車的老漢但凡進入縣城,便會有意識地在車上備只尿素袋,或是簸箕。
用來干什么的不言而喻。
鄉下的粗鄙習慣到了這里就會不自覺地被文明化。
這就是社會環境和人文因素,對于人類思想的深層影響。
中國正朝著一個更高素質、更偉大的國家發展。
郭永坤很榮幸能重新見證這一切,而這次,他將走得更輕、更緩,去駐足流連那些曾遺漏的美好風景…
低矮的蘇式老樓,車匪路霸般的電線桿,穿白色制服僅靠手勢引導交通的警察叔叔…
周圍的一切都那么新鮮,那么不真實,郭永坤感覺自己就像在看一場褪了色的老電影,又像在做著一個很懷舊的夢…
司機大哥很客氣,反正是公家的車,公家的油,直接將郭永坤三人送達目的地——縣人民醫院。
而到了這里后,趙大龍明顯開始扭捏起來,下鄉人心里那種與生俱來的自卑感,瞬間凸顯出來。
三人角色互換,他倒成了跟班,郭永坤和李有光這兩個省城人,則成了領導,在這里如魚得水。
郭永坤甚至都沒動,李有光攔下一位瓜子臉的小護士,一番彬彬有禮的親切交談后,便成功打聽到想要的消息。
“坤哥,你覺得剛才那小護士咋樣?”三人上樓時,李有光小聲詢問。
“不咋樣。”
“啊?不是長得挺好的嗎,性格也熱情。”李有光有些不服氣。
“熱情就好么,明顯處過對象的,可能還不止一個。”郭永坤撇撇嘴說。
“不是吧,這你都看得出來?”
李有光詫異,別說他了,就連身后的趙大龍都感覺匪夷所思,也充滿好奇。
面對二人炙熱好學的目光,郭永坤無奈聳聳肩,解釋道:“很簡單,看辮子就知道…”
這年頭什么波浪卷、辛子頭,都沒流行,姑娘們最鐘意的就是麻花大辮,就好像趙巧妹那樣的,再弄根好看的彩色頭繩系上,平時垂于腦后,坐下來時就會不自覺撥到胸前。
然后再遇到點害羞事的時候,還會下意識地用手去擺弄發尖…
所以沒處過對象的姑娘,發尖總是筆直的,而處過對象的…數量多寡,大抵與發尖的彎曲程度成正比。
“這都行…”
聽完他的解釋后,李有光和趙大龍瞠目結舌。
不過一細想,似乎…還真是這樣。
“我坤哥還是我坤哥。”李有光每次想要表達欽佩之情時,總是這句口頭禪。
“永坤,你這腦子到底咋長的?”
趙大龍就頗為感慨啊,原來這世上還真有人聰明成這樣,單憑一個頭發,就能看出姑娘處沒處過對象。
不過郭永坤倒沒感覺自己有多聰明,想想就知道,不然能連個中專都考不上?
但有一點,確實是他與生俱來的長項,那就是過人的觀察能力。
507號病房。
三人還未走近,便聽到嘈雜的歡笑聲,從里面傳出。
“啥情況?”李有光驚訝。
這可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在他想來,這會兒林紅道應該躺在床上痛得生不如死、醫生和護士們疲于應付、病房里氣氛十分凝重才對。
門沒關,半掩著,三人推門而入后,一看里面的景象,直接驚呆了。
這是病房嗎?
怕是婚房吧!
里面紅艷艷的,墻壁上的錦旗掛了五六幅,靠墻的地面上擺滿了各種水果和營養品,最多的還是人,總有十幾個。
分成兩撥。
一撥來頭可不小,郭永坤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公社的一把手李海生,而此刻,李海生只是笑呵呵杵在倆人身后。
那這倆人是啥來頭…也就不難猜測。
另一撥,雖氣質上差很多,但同樣有些來頭,為首的是香林崗的老支書,陶先印,在他旁邊,還杵著一個跟他有七八分相似的小伙子…
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穿著,一條兩根筋配大褲衩,腳下趿拉著一雙塑料涼鞋。
這可不像是鄉下人進城的打扮,倒更像昨晚在這里過夜的一樣。
一瞬間,郭永坤腦子里便有了些猜想。
“喲,前頭山的人來了。”聽到動靜,眾人齊刷刷回頭,當看清來人后,李海生呵呵笑道。
他對趙大龍自然不陌生,就是郭永坤,最近也常在他面前露臉。
“行了,既然是自己的人來了,那我們也就不打擾…”站在李海生身前的一人笑了笑,準備告辭,臨時還俯身拍了拍林紅道的肩膀。
“小林同志啊,你就什么都別想,好好養傷就行,其他的事情都有組織來安排。”
說著,幾人便在李海生的陪同下,結伴離開了。
此時林紅道正躺在病床上,胸口纏滿白紗布,臉色略顯蒼白,看到郭永坤三人后,笑了笑,“來了。”
“怎么樣,還好吧?”
“對呀,紅道,這到底咋搞的?”
三人將提來的東西,塞進墻邊那一堆禮品中后,便圍到床前。
而不待林紅道搭話,旁邊已有人帶著哭腔開了口,“林哥他是為了救我,我當時正躺在壩底休息,那顆石頭對著我的腦門滾下來,要不是林哥突然沖過來用胸口擋住,我…”
“是啊。”穿兩根筋的小伙子剛說完,陶先印便接過話茬,“要不是小林,我家老七這次只怕就兇多吉少了!”
所以事情與郭永坤猜想基本一致,林紅道英勇救人,而對象,則正是香林崗老支書的七兒子。
“行了,你們自家人先聊聊吧,醫生說人多不好,我們先出去一下。”
陶先印說著,便帶著兒子和幾名大隊干部,離開了房間。
“紅道,我說句不該說的,你這次實在太莽撞了,我聽說那石頭磨盤大呢,這萬一有個好歹,讓大隊怎么跟你家里交代?”
趙大龍用略顯責備的語氣說,但臉上并無責備的表情。
“是啊紅道。”李有光也幫腔道:“救人雖然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幸好大壩還沒修好,到處是坑,不然那一石頭砸下來,你還哪有命?”
“行了,我這不是還沒死嗎?”林紅道白眼一翻,然后居然笑了笑,仿佛身上的傷一點都不痛樣,“還因禍得福呢!”
“那是,你現在都成英雄模范了。”郭永坤沒好氣道。
林紅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可…不光是英雄模范。”
“哦?”
他的話立刻勾起了趙大龍和李有光二人的興趣,唯有郭永坤,沒由來地心頭一跳。
“剛才李書記已經當著縣領導的面說了,大隊年底的那個返城指標,他會重點向老支書推薦我。”
“這…”李有光一聽這話后,下意識側頭望向郭永坤。
他可十分清楚坤哥有多么想返城,又為之付出了多少。
“那敢情好啊!”趙大龍卻并不了解這茬,笑容滿面,替林紅道感到高興。
“永坤,發什么愣,我馬上就能返城了,你不為我高興?”林紅道笑容不減,臉上的那份得意藏都藏不住。
郭永坤扭頭對上他的眼睛,笑了笑,道:“沒有。這是一場公平競爭,作為兄弟,你如果能憑自己的努力返城,我當然高興。”
林紅道沒有接茬,只是呵呵了一聲,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但他顯然沒仔細聽郭永坤的話,因為他用了一個…如果。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郭永坤返城的決心,哪怕林紅道現在已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但他依然不會放棄。
結果不是還沒宣布嗎?
那他照樣有機會!
原本按郭永坤三人的打算,他們會安排一個人留下來陪房,至少要照顧到林紅道能生活自理,而且大隊也批準了。
不過,有人對林紅道感恩戴德,自愿攬過了這項工作,另外縣里還專門撥了一筆款,用作英雄的療養費用,所以郭永坤三人再留下來,就顯得有些多余。
在病房里一直待到中午,當陶先印的七兒子,拎著四菜一湯來給林紅道喂飯時,郭永坤三人也就告辭離開了。
回去倒是比較省力,在城關下鄉的路口等了一會兒,正好碰上來縣里給老黃牛配種的羊頭坳大隊民兵隊長,李進喜。
趙大龍跟他不光是舊識,還是小學同學,所以便搭了他的牛車返程,也就慢點。
回到大隊時,天已經黑了。
“坤哥,你…還好吧?”
李有光早就留意到郭永坤有些不對,一路上基本沒說話,神情恍惚,這會兒到家后,依然不說話,悶頭倒在床上,然后瞪著個眼珠子,一言不發。
擔心他有些想不開,還是忍不住關心起來。
“啊?對對對,餓死了,趕緊拿碗,也不知道隊部那邊還有沒有吃的…”
可看他這模樣,又哪像想不開的樣子?
李有光不知道的是,如果遇到這點小事就想不開,那郭永坤上輩子估計都自縊而亡幾千次了。
他之所以沉默不語,只是在思考對策,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