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連廿廿看著都是愣住。
恍惚間,她又看見了當年那個猴兒似的孩子,同樣這么不知輕重地竄上蹦下。
見太后這般瞇眼看著,祥貴人慌忙道個罪,這便疾步朝假山走過去,邊走邊呵責,“快下來…你皇瑪母看著呢。別在瑪母面前失了規矩去。”
正是祥貴人所出的五阿哥奕誴。
倒是如貴妃笑道,“這才幾天不見,五阿哥倒又出息了些兒。”
自打祥貴人失寵之后,五公主、五阿哥這幾個孩子都跟著遭了罪,連逢年過節到廿廿跟前來請安行禮,也時常會沒了他們的份。故此這一晃,便連廿廿也有日子沒見過這孩子了。
這回要不是綿愷薨逝,五阿哥也跟著四阿哥、六阿哥幾個一起給綿愷穿孝,又到綿愷府上去行禮,受了綿愷福晉佛拉娜的請托,要他來替他們一家子請安,那五阿哥就還沒機會來壽康宮呢。
可是他一來,就正趕上廿廿和如貴妃在佛堂里拈香,不能打擾。祥貴人自己在門口候著,他是個小孩兒,這便閑不住,也顧不上自己滿身的孝服了,這便玩兒起來了。
祥貴人走到五阿哥面前,緊張得都是手腳冰涼。
以她現在在后宮的處境,唯一的倚仗也是太后了。故此她生怕自己的孩子不懂事,再惹了太后不快去。
原本平素在太后面前失儀的話,已是夠叫她不安的了;更何況此是三王爺剛剛薨逝,而五阿哥身上還穿著孝服…他在這個時候,在壽康宮里這么鬧騰,試想皇太后心下會是怎樣的況味呢?
“…你就不能給我老實一會兒!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更是什么時候,如何能容得你這樣!”祥貴人急得眼圈兒都紅了。
她只顧著與兒子上火,便都沒聽見身后的腳步聲。
“好了,別責怪孩子。他才多大,何苦難為他呢?”
冷不防聽見皇太后在背后出聲,驚得祥貴人連忙扭住五阿哥,轉過身來便一起跪到在地。
倒是那五阿哥,竟沒怎么膽兒突,反倒還抬起頭來,一雙黑亮的眼睛,不時偷偷打量廿廿去。
便連這捅破了天還不知道害怕的勁兒…竟然也是像極了。
廿廿鼻尖兒微微一酸,方才如貴妃在她耳邊說起她用心給三公主尋得僧格林沁那樣好的孩子為承嗣子的話,還在耳邊。
她便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轉頭看了如貴妃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給別人操心,可是殊不知,她自己的事兒倒也都有上天為她安排好了。
不用她操心了呢。
廿廿留下那孩子一起用了飯。
飯桌上卻沒怎么問他在綿愷府里是怎么行禮的,倒問起他在上書房念書的情形,再就是他在擷芳殿里跟兄弟們一起住的日子。
那孩子都是一副甭管什么都不大放在心里的模樣,描述起各宗事兒來都是粗線條地一掃而過。
可是即便如此,廿廿卻也理得出,那孩子無論是在宮里,還是在上書房里,處境都頗為艱難。
這宮廷里...
這宮廷里啊,本就是最為捧高踩低的地方,他額娘祥貴人從當年僅次于新皇后鈕祜祿氏之下的第二位,變成如今失寵、降位的處境,五阿哥受的影響便最直接。
在上書房里,宗室子弟們都更愛圍繞在皇后所出的四阿哥奕詝、靜貴妃所出的六阿哥奕跟前,對他頗有些敬而遠之的意味。
平素男孩子們湊在一起玩兒攻城略地的游戲,便也時常他自己落了單,沒人愛跟他一伙兒…
他雖是個豪邁的孩子,還拍著心口說,“我一個打他們六個就是!”
可是這話若是叫大人聽起來,卻總是更多的心酸啊。
廿廿心里有了數,放那孩子回擷芳殿去,卻將祥貴人給留了下來說話兒。
“…你如今已在貴人位份,五公主是個女孩兒家,倒還罷了;倒是對五阿哥,你是怎么想的?”
祥貴人愣了愣,隨即便是垂下頭來苦笑道,“太后您問的是,我對那孩子的指望吧?您老人家看得準,我當年的確是為了這個孩子而心下不甘過,總覺著這個孩子才應該是四阿哥,才應該是皇上目下事實上的長子。”
“倘若當年這孩子不是遭人算計了,那現在無論是那孩子自己的處境,還是我的,就都不一樣兒了…”
祥貴人說著,自己垂首好半晌,“便是眼前,我也不怕與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雖說對皇上已經死心了,可是為了這個孩子,我心下的不甘,還是在的。”
廿廿緩緩轉開眸光去,“你這么想,會害了那孩子的。”
祥貴人心下便狠狠一震,再抬頭時,眼圈兒已然紅了。
“您說的對。這宮里從來都是子以母貴,便同樣都是皇子,皇上也都是要看皇子的額娘的。如今我已然失了勢,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連自己都護不住,我又還有什么本事替那孩子爭什么去?”
“甚至,等那孩子再大一些,說不定還不得不反過來受我的牽累去…”
廿廿輕輕嘆了口氣,“今兒個白日里,我瞧著那孩子生龍活虎的模樣,倒想起綿愷小時候兒了。畢竟是親叔侄啊,五阿哥的性子倒是與綿愷小時候兒如出一轍。”
“那綿愷后來的日子,便也可作為給五阿哥的一個參照——那孩子若將來也還是這個性子,難免不也是與綿愷一般,一心之想著要跟皇帝過不去了。”
“不管怎樣,我還是皇太后,有我在,皇帝對綿愷不得不降了郡王,再賞還親王,如此反復多次…可是你呢,就憑你貴人的位份,來日若是五阿哥也是這么個性子,你又要如何護著你的孩子去?”
祥貴人心下驚慌不已,登時哭出了聲來,“太后提點的是!我將來,我將來如何能護得住他啊…”
廿廿起身,緩緩走過來,伸手輕輕撫了撫祥貴人的肩。
“那孩子與我有緣,也與綿愷有緣…他是旻寧的血脈,可是性子竟然跟綿愷一模一樣。”
“若有人還要防備他,不過是因為他的身份還是皇子;若他不再對那大位有半點威脅,那你說,別人還會再防著他么?”
“我便有個法子,與你商量,便讓那個孩子去承繼綿愷的王爵吧。放下那個大位,給他自己重新謀一個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