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打開奏折匣子,拿出折子,翻開細看,眸子便倏然瞇緊。
“傳明安!”
皇帝的厲聲在養心殿內回蕩,外頭曹進喜聽見了,急忙“嗻”了一聲,這便趕緊去傳。
禧恩功成告退,走出養心殿時,唇角輕輕勾起。
正巧月桂回儲秀宮拿東西,回來正碰上。
因是養心殿的地界兒,月桂原本想躲開,倒是禧恩一抬眸就瞧見了月桂,忙站下,兩手在身旁垂下,恭恭敬敬給月桂問安。
倒將月桂都給嚇了一跳,趕緊回禮,“禧二爺是皇家宗親,奴才哪兒敢。”
禧恩含笑點頭,“還勞煩您代我請皇后主子的大安。”
月桂便也點頭,“您放心,我這回去就轉達。”
等了這許久,明安終于得著了皇上召見面對,心下這個雀躍!
他就知道,便是旁的事兒皇上不肯見他,連永定河壩工的事兒都不能例外,但是這事兒畢竟涉及皇后之父,皇上還是不能漠然不理,這便終究召見他了!
他一路從景運門而來,路上使勁兒憋著樂。到養心門外的時候還忍不住掐自己的腿,暗暗提醒自己,“再怎么高興,也得憋著,別在皇上面前露出笑模樣兒來才是!終究,十好幾條人命呢…”
明安進內在拜墊上雙膝跪倒,請皇上大安。
還沒等他抬頭說話,冷不丁頭上一陣冷風,竟是皇上將他的折子照著他頭里給擲過來了!他嚇得趕忙縮脖兒躲閃,所幸皇上手上有準頭,那折子就摔在他面前地磚上。
“擁擠踩踏致死男婦十余人,你怎只認得馬甲常洪一人?其余那十數人都是何身份,這折子里怎一個字都沒有提及?!”
明安之前的那些心理防備算是都沒用上,皇上這一下子就將他心里那點子竊喜都給打回去了。他心緊張地開始收縮,額角也隱隱滲出了冷汗來。
皇上問到點子上了:他因急著寫折子,想要在恭阿拉反應之前,先讓皇上定了罪,故此哪兒還顧得上具體查清那死的十多個人都是誰啊。
那馬甲因都是當兵的,門上的官兵倒認識,故此他也只將馬甲常洪一人名字寫上,也算“撐門面”了。
可是他自然不能當著皇上的面兒說實情,這便想了想,緩緩道,“奴才是覺著馬甲乃是為國當差,理應先明確了身份。至于其余十數人么,不過是城外災民…”
古往今來大災之年,哪朝哪代沒有因為搶米而死的災民啊?這十幾個人是自己為了搶米而不顧一切,不聽號令的,死了又能怪誰呢?
皇帝猛然一拍炕桌,“大膽明安!在你眼里,災民的性命便不是性命?!難道那十數人的性命,都比不上常洪一人的貴重?”
明安嚇得一哆嗦,趕忙碰頭謝罪,“奴才不是那個意思…奴才是說,這些災民多是流離失所的,一時也不便細查他們的身份,唯有馬甲常洪身份明白,故此奴才在奏折中才只提及常洪一人…其余人等,奴才已經派左翼尉岐山去查了,最遲明日,不,就今晚就能查明了!”
皇帝咬牙盯著明安,“你身為步軍統領衙門提督,此事尚未查出眉目來,就這樣急著貿然上奏!你這急的是什么?你是急著想讓朕因此事要緊而不得不召見你,是不是?好,明安,你此時果然如愿了!”
“可是你到朕面前來當面奏對,你能給朕奏明什么?來來來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叫朕也知道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安轉了轉脖子,“回皇上的話,此事,此事就是因為朝陽門內放米,災民不顧一切涌進城門搶米,至黃昏該關閉城門之時依舊不肯按時出城,只希冀能更多搶些米去。”
“可是朝陽門歷來都有米車進出,那些災民與米車搶道,本是災民不守規矩;再者朝陽門上官兵竟沒看得住他們,才會如此…”
“你住口!”皇帝緩緩攥緊了拳頭,“既事體尚未查清,這奏折朕便擲還予你,回去詳查再具奏!”
明安只得灰頭土臉地告退而去。
皇帝深吸口氣,壓住火氣,吩咐叫將此事交予刑部同議。
皇帝傍晚回到后殿,尚且怒氣未消。
廿廿親自到門口迎著,見皇上走進來,便雙手伸過去握住皇上的手去,“皇上今兒是生了誰的氣呀?老遠走過來,我都瞧見皇上這身邊兒周圍的一圈兒都是氤氤氳氳的氣兒。”
“或者是我瞧錯了,皇上不是動氣了,皇上身邊這一圈兒氣兒,其實就是天子之氣,該是紫色兒的吧?”
皇帝無奈地掐了廿廿鼻尖兒一把,“…我是被氣著了,就是被那個明安給氣著了!”
廿廿微微揚眉,隨即便也緩緩垂首而笑,“喲,那倒不新鮮了。皇上好像每個月都得有這么一兩回。這明安也不知道何德何能,竟有這么大的造化,每個月都能叫皇上專為他一個人兒氣著好幾回。”
皇帝聽了也是咬牙,“可不是!”
廿廿親自伺候皇上換下大衣裳來,皇帝平伸雙手,兀自恨意未消,“他當真是造化大,要不然憑他一個過繼子,憑什么承繼了豐升額的爵位去!”
廿廿輕嘆一聲,“自是豐升額常年身在兵營里,故此竟留下子嗣來…”
將大衣裳放好,“還有,布彥達賚也是溘逝得突然,終究是早了些兒。布彥達賚雖有子敬敏,可惜如今年紀尚幼,不能承繼布彥達賚的差事。”
“皇上不是看得起明安本人,皇上是顧念著豐升額與布彥達賚兩人的功績。還有,就是我母家祖上的功勛了…”
皇帝深深嘆口氣,卻是伸手過來握住廿廿的,“…還有你啊。他好歹是果毅公,是你母家的大宗公爺。”
廿廿將皇上雙手放下,順勢鉆入皇上懷中,伸手也將皇上腰際摟緊,“我不都跟皇上說了么,我跟他不過是遠房的親戚,皇上不必為了我而寬宥他去。”
皇帝伸手輕撫廿廿臉龐,“…只可惜你阿瑪在仕途之事上并不上心,而你大哥又身故得早了些,你二弟、三弟如今都年輕了些。”
廿廿含笑搖頭,“我卻覺著這樣甚好。他們是外戚,本不該在朝中承擔要職,我恨不得他們能遠朝堂才好呢。”
“皇上懂我阿瑪…我阿瑪這個人啊,性子散淡豁達,最是看淡功名利祿這些。再者他終究出仕晚,于官場之道毫不諳熟,這便也未必能將差事都辦得好…可是皇上卻還是信重他,竟將左翼總兵這樣要緊的差事交給他去,這自是皇上的恩典,可是我卻也知道我阿瑪當真頗有些未必能吃得消。”
“我倒盼著皇上能早日找到更合適的人選,替代了我阿瑪去,也叫他能安安穩穩過些舒心的日子。不必辦差,只在家里喝喝小酒,與故人多團聚盤桓,那才是他最愛的活法兒。”
皇帝輕輕閉上眼,“我知道,我如今實則是讓他勉為其難了。這朝堂人心,原本便是一個漩渦,便是他再潔身自好,也難免被席卷而入,無辜波及。”
廿廿便點點頭,“我阿瑪既與明安在同一個衙門里辦事,又是明安的副手,故此既然明安有錯,我阿瑪便也責無旁貸。”
廿廿仰頭凝視皇帝,“我瞧得出來,皇上頗有為難…若這事兒與我阿瑪有關,皇上便不必為難。皇上盡管記著我方才的話,若能叫我阿瑪卸了差事,回家安安穩穩當他的承恩侯,那反倒是我更希望的…”
皇帝攬住廿廿的頭,掌心在她發頂摩挲,“不成,爺偏不能遂你心愿呢。你阿瑪這個人雖并不諳熟官場之道,可是他卻是爺最能信重的人啊…他不需要有什么三頭六臂的本事,他只需要是你的生身父親,那就夠了。”
“因為有你,爺就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廿廿在皇帝懷中輕輕閉上眼睛,“…能得皇上這樣一句話,那我阿瑪他便也不枉在朝堂上這一場了。”
禧恩下班回到家,見門口的拴馬石上拴著匹棗紅馬,便笑了,疾步匆匆就往里走。竟是不往他自己的跨院兒里去,而是直接沖著老睿親王福晉的正房里去。
“二爺,不換了衣裳再去給老福晉請安么?”他身邊兒伺候的太監廣晟跟在后頭直喊。
禧恩素來是最愛干凈的,進門換衣裳重新洗漱了才肯去給老福晉請安,可是今兒還帶著一身的塵土和汗呢,這就往里走了!
禧恩腳步不停,只是回眸沖著廣晟笑笑道,“這是冬日里,便是微微見汗也不打緊。身上的塵土,我到門口兒拍打拍打也就掉了,不打緊的。”
見禧恩回來,老福晉門上的家下女子們便都笑著請安。禧恩特地在棉門簾子外頭站住,做側耳傾聽狀,含笑問,“可有客?我聽著里頭倒熱鬧。”
幾個女子都笑,“說是客也成,說不是客也是才是正頭的!——是四爺福晉來了呢!”
正是祗若來了。
雖是皇上已經指了婚,名分已定,但是因為老睿親王淳穎薨逝還不滿周年,故此還不宜早早完婚。祗若與端恩兩個,這便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待著期呢。
祗若懂事,恭阿拉也總提醒著,每隔三五天就叫祗若上睿親王府這邊兒來給老福晉請個安,以盡子婦之孝。
祗若頗有男兒氣概,故此也時常故意穿了男裝,并不坐轎,自己騎馬來。
禧恩挑挑眉,“原來是若妹妹來了。”
門上的家下女子便都笑,“二爺真是守禮,現如今連王爺、三爺都直接叫‘四弟妹’了,偏只二爺還不肯改口。這可是皇上金口玉言指的婚,誰還能給改了是怎的?”
家下女子們口中的“王爺”,便已是淳穎長子寶恩,今年二月間已是襲了睿親王的爵位去。
禧恩臉上的笑容卻緩緩沉了下去,“皇上也是你們能取笑的?”
幾個女子看情形不對,趕緊都收了笑謔,向禧恩行禮賠罪,“奴才不敢。”
禧恩點點頭,“人家姑娘家難免臉兒薄,既然尚未過門兒,便叫你們‘四奶奶’地叫著,必定不好意思了。以后可別再渾叫了。”
幾個女子趕緊回答,“都依二爺的吩咐。”
禧恩這才重新堆起了笑,“煩勞幾位姐姐們幫我通報一聲兒。”
禧恩進去時,祗若已是脫鞋上了炕,正跟老福晉房里的一個女子玩兒著翻繩兒,瞧見了禧恩,便一邊翻繩兒,一邊沖著他含笑示意。
果然穿著男裝,滿頭長發散下來,總在后腦勺上,梳了一根溜光水滑的大辮子。可頭頂卻又不跟男子似的剃發,便更顯得鬢角鴉青,長眉入鬢。
禧恩卻仿佛并沒看見,一如往日先端端正正給老福晉富察氏請安。
富察氏含笑道,“你今兒回來得倒早。祗若來了,天兒冷,我叫她在炕上暖和著呢,就不叫她拘禮了。你也見見。”
因滿人來自寒冷的關外,那火炕上原本是家中最暖和的所在,故此便是姑娘家脫鞋在炕上坐著也不算什么。
禧恩這才恍然大悟一般,“原來是若妹妹來了!”他忙左右看看,“四弟呢,還沒散學回來么?”
睿親王家二阿哥禧恩和端恩因年長些,今年得了侍衛的差事,就不用再進上書房念書了,偏端恩還小,尚未得差事,這會子依舊在上書房里念書。
“二哥哥好!”等禧恩跟老福晉問完了安,祗若才揚聲問好,順便回答了端恩的問題,“…小端端知道我今兒來,早請了時辰回來了!他現在在外頭灶火坑那,給我烤栗子吶!”
禧恩一時怔住,竟已語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老福晉便扭頭沖祗若笑道,“瞧瞧,你竟將你二哥給嚇著了。你二哥這個孩子啊,最是溫文守禮的人…”
祗若含笑道,“我明白,二哥哥是沒見過我這樣兒穿著男裝的格格,也沒見過我這樣兒敢使喚爺們兒的吧!”
禧恩趕緊回神,尷尬地笑笑。
其實旗人家的女孩兒都是從小就學騎馬射箭的,便是這樣男裝騎馬的也不少見;至于支使自家爺們兒干點活兒,也算小兩口的情趣,本無大礙。
他只是沒想到,四弟端恩那樣自小嬌生慣養的,竟肯去灶坑烤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