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寧沒有如對待富察氏那般沖動,他出了富察氏的門兒,并沒有直接奔進正房去。
他站在夜色里先忖了會子。
這月末的夜,月光無蹤,星子也淡,漫天漫地的黑暗,將人的眼和心都給染上這樣的顏色去。
“肅親王家長子敬敏的福晉,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幾房的格格?”
五州掰著指頭想了會兒,“奴才若是沒記錯的話,肅親王家的大.奶奶應當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三房的格格,她阿瑪策布坦倒也罷了,倒是她叔父傅森——如今正是兵部尚書。”
“哦。”綿寧微微皺了皺眉頭。
自從安鸞的父親富銳過世,這兵部尚書的差事便從蘇皖瓜爾佳氏信勇公家,又轉到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來了。
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實在是人丁興旺、牽連太廣,幾乎每一個這家嫁出來的福晉背后,都能牽連出一串朝廷大員來,故此便是綿寧也不敢不小心從事。
“去查查,這位敬敏的夫人,可曾與咱們家福晉有過往來。”
五州小心地答應一聲,正要轉身去安排,又被綿寧給叫住,“…先查查,當年他們三房有沒有小格格,曾經在皇后娘娘進宮之前,與皇后娘娘有過齟齬的。”
五州便是一皺眉頭,不過不敢表現出來,趕緊行禮,“嗻,奴才這就去安排人。”
五州走了,這院子的黑暗里,暫且就只剩下綿寧自己一個人。
他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子,終沒有進舒舒的房,而是轉身回了前院,進了外書房去。
因先帝爺剛剛入葬不久,皇陵處萬事俱備,故此二月過完之前,穎貴太妃已然早早啟殯,以期能早早以期入土為安。
到此時,廿廿才終于松下一口氣來,過問外八旗秀女選看之事。
諴妃和瑩妃將兩人初選過后,記了名的秀女排單呈上,給廿廿看。
廿廿看見了自己三妹祗若的名字,也看見了鈕祜祿氏弘毅公各房被挑中的幾個女孩兒。
因這幾個女孩兒不僅僅是她的母家親眷,也更是“頭旗”鑲黃旗的旗份,更是開國功臣之家,故此她們的名字排在所有記名女孩兒的最前面。
瑩妃挑著眼梢斜瞟著廿廿,“倒不知道這幾個女孩兒,皇后娘娘可還都滿意?”
廿廿自是淡淡的,“除了我自己的妹子之外,其他這些位女孩兒全都是我進宮之后才出生的,倒都沒見過。不過想必將來相見的機會還多著。”
瑩妃聳聳肩,“就是不知道這些位姑娘來日的命運都是如何?哪些位會留在宮里,成為咱們的姐妹,哪些位卻只能成為近支宗室子弟的福晉去了…”
廿廿道,“想必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而‘造化’一事,對許多人來說從一下生就決定了,人力也改不得的。瑩妃,你說是么?”
瑩妃聽得出廿廿話里的暗諷,不由得冷笑一聲,“皇后娘娘可想將三格格留在宮里,重演一回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孝昭仁皇后與溫僖貴妃,姐妹二人共掌后宮的故事去?”
廿廿俏然眨眼,“瑩妃所言極是!瑩妃若不提到此事,我自己當真還忘了呢!多謝瑩妃提醒!”
瑩妃沒想到廿廿倒還順桿兒就來了,不由得翻了翻眼睛,調開了眸子去。
廿廿可不肯就輕易放了她了,唇角噙著一抹輕哂,柔聲道,“只是此事,我自不便自己開口;況且今屆的選看,我又在壽康宮侍疾,并未親自參與,就更不便直接向皇上進言。”
“今兒瑩妃既然說了這個話兒,那便自是有此心想要助我。不如…瑩妃替我去求求皇上啊?”
瑩妃本想看廿廿一個笑話兒,卻也沒料到反倒被廿廿給調理了。她訕訕地告退而去,只托辭說頭疼。
廿廿點頭,“瑩妃本就有氣血兩虛之癥,說話急了難免就頭暈了。快回去歇著吧。”
目送瑩妃離去,諴妃都不由得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身子不好,還凡事這么要尖兒,真不知道她是知道不知道該怎么才是對自己好的。”
廿廿眸光寧靜,“總歸幾千年來,生活在這深宮里的女人們,總歸都逃不過那一句‘不甘心’罷了。為了這個,什么就都顧不得了。”
諴妃點頭,“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惜這宮里就這么丁點兒大的地方,總歸背后沒有那海闊天空,這便也沒有退的余地了。”
廿廿靜靜抬眸,“只是,別自己失足落水就好了。”
諴妃岔開話題,“倒是…皇后娘娘當真打算讓三格格進宮?”
廿廿便笑了,“瑩妃說來磕打我的話,虧姐姐你也當真了。況且三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便是我肯叫她進宮,她自己都不肯來的。”
祗若更承襲了廿廿額娘葉赫納拉氏那邊的性子,潑辣爽朗,自不喜歡宮里的勾心斗角去。
“那這回…宮里該留什么人?”
諴妃自己倒是無所謂,終究是年紀大了,也沒了爭寵的心。她擔心的只是后宮里進的人,會影響到后宮如今的局面,若又是個進來愛生事的,那這宮里就更沒個安靜的日子了。
廿廿目光從排單上掃過,“不急…便是今年選看了,要進宮也要等明年孝期完了之后。這么算來,還得有一年多去。”
“一年多的日子,夠咱們慢慢地看了。”
穎貴太妃啟殯次日,正值春分。
春分之時,皇帝應親行拜日之禮。
然則如今皇帝還在國孝期內,便遣親王行禮。
令朝野頗有些側目的是——皇帝所派的親王,不是旁人,正是剛剛被皇帝下旨給“痛斥”了一番的肅親王永錫!
能夠代替皇帝,行這樣重要的拜日之禮的,必定是皇帝極為信重的親王。這肅親王永錫前幾年就曾連續多次代替皇上行此禮,叫人察覺到皇帝對他的看重,也意味著肅親王一支在本朝地位的抬升。
可是他終究是剛剛獲罪,人人都以為這次的拜日之禮必定要換人了。誰想到皇上竟然還是親選了他去!
當日曾經齊集,親眼看著肅親王狼狽不堪地將送給三阿哥的那些陳設玉器取回去的親王郡王們,一時之間都有些傻了眼。
還是十七爺永璘嘿嘿地笑,“瞧瞧你們,真是‘不識大體’!”
他嫂子說了,這天下最大的“大體”就是皇上的旨意。看不懂皇上的旨意,或者自以為懂了可其實壓根兒給看反了的人,那才是這天下真正“不識大體”的人。
——由此一事上便可瞧出來,皇上哪兒就真心地想罰肅親王去了?
這話反過來說,皇上哪兒就真覺得肅親王送陳設玉器送錯了?
只不過這事兒被有心人查知了,給捅出來了,告到了皇上這兒。那皇上便也不能不管不是?
也是趕巧兒了,春分當日正好還是孝昭仁皇后的忌辰。
昨兒不是瑩妃正好還提到了廿廿姐妹兩個,可以重效當年孝昭仁皇后與溫僖貴妃姐妹兩個共掌后宮的故事么?廿廿便派了瑩妃去慈寧宮大佛堂為孝昭仁皇后行祭拜之禮。
便也還在這同一天,因給孝淑皇后行清明祭禮的事兒,禮部奏請行禮人員的名單,內里在提到二阿哥綿寧的時候,直接書寫了“皇子綿寧”的字樣兒,被皇帝特地下旨呵斥。
因宮里的規矩,從來皇子都是只按著序齒排列,稱呼“二阿哥”即可,不用單獨提到其名字——除非是當年如皇帝自己一般,因已早為暗定的儲君,身份已經不同于其他皇子,故此在奏折里,先帝爺才默許了單列提到“皇十五子颙琰”字樣。
皇帝嚴命,因此事而將所有禮部堂官,全都交部察議,又不啻為大臣們對于儲君身份猜測之事,砸了一記重錘下來。
——皇帝不僅不準親王以呈進玉器來暗測三阿哥的儲君身份,同樣也不準禮部以單列二阿哥的名諱來猜測二阿哥是否為儲君。
兩位皇子,在皇帝的心中,是一碗水端平。
從春到夏,再漸入秋,廿廿一直靜靜地等待著一個日子的到來。
終于熬到了七月中元之日。
廿廿早早放下一切手頭雜務,親自步行到了鐘粹宮門前。
緊閉了一年的鐘粹門,終于大鎖落下,軋軋重開。
——禁足了一年的春貴人王佳氏,終可重出宮門!
廿廿面兒上端然中宮之態,可是待得踏入宮門,與春貴人終有得見之時,廿廿便早已先奔上前去,伸臂抱住了春貴人。
“這一年來,王姐姐受苦了!”
春貴人卻趕忙帶著身邊兒的女子行禮請安,眼中并無淚花——既不委屈,也沒有開釋之后的歡喜,她依舊是如常的平靜。
“…叫主子娘娘竟是白擔了這一場心。皇后也沒看看,小妾這兒,哪兒有受苦的模樣?”
廿廿抹一把眼角,也是破涕為笑。
可不是,春貴人這里的一切,都沒有半點的蒙塵、黯淡。她本就是清淡平靜的性子,這一年來對她來說,反倒是如魚得水一般避世隱居了一場。
非但沒憔悴,反倒有些養得豐腴了,就連臉上的顏色也更見好了些。整個人的氣質便更加恬淡而滿足。
而這鐘粹宮里周遭的一切,廿廿自更是不擔心——這原本就是她都安排好的,她當初之所以堅持叫.春貴人來鐘粹宮為禁足之地,就是為了用她移居儲秀宮之前的舊宮,來給春貴人以衣食住行各處的照應。
見春貴人如此,廿廿自是放下心來。這便攏著春貴人的手臂,故意打趣兒道,“我本掐著指頭算著、算著,是該八月中秋之日來接姐姐出門兒…結果沒成想,今年卻夾了個閏四月…”
“我便想著,不如再多等一個月,還是該八月中秋人團圓了才好。”
春貴人輕笑道,“我知道,門上的人也拐彎抹角地將話傳進來,問了我了。是我自己選的,該是這整年的日子出來,便是趕上七月十五,也無妨。”
“我啊,不是怕多呆那一個,我是覺著——我既出來,便總該要與那些心懷鬼胎的打交道了!那趕在這七月十五出來,豈不是更合適?”
廿廿不由得靜靜抬眸仰視了春貴人一會子,“姐姐雖然仍舊是恬淡自在的性子,可是今兒瞧著,姐姐的性情仿佛又有改變…”
春貴人會意,“是啊,人的性子原本都是要跟著所經歷的事情改變的。我從前總想著與人無爭,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可我既然被關了這一年去,我便也總得要為這一年討個說法兒。”
廿廿輕輕點頭,“姐姐本就是書香門第的出身,如今性子越發凌厲了,便也似‘文武雙全’一般,我自然替姐姐,也替我自己高興——有姐姐襄助,我這心下便自更有底氣了不是?”
廿廿轉眸回望窗外的高天,“若此,倒真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場注定,皇上和我實則何嘗不也是如此——姐姐禁足一年,卻偏趕在七月十五開釋;之前三月,親蠶之日,竟遇月食;而緊接著四月初一日,又逢日食…”
“天象巧合,仿佛對我們來說都頗有兇險之意;可是殊不知,咱們自己心下早已人鬼都不在乎了。”
春貴人篤定點頭,“可不。咱們已經到了這個年歲,在宮里也已經走過了這么多年,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自管對人行人事,對鬼行鬼事就是了。”
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春貴人這才道,“我都忘了收拾了。”
這便趕緊吩咐星澄她們動包。
年年卻給叫停了,“姐姐別忙碌了。依著我的意思…姐姐既然已經在鐘粹宮里住了一年,一切都熟悉了,便不必搬了。從今往后,姐姐就住在這兒。”
春貴人都是啞然失笑,“這可不好。我一個貴人,哪兒有獨居一宮的?再說,這又是皇后你從前的寢宮,地位自不一般。”
廿廿沒多說什么,只是按住了春貴人的手,“姐姐若還記著我是皇后,便聽我安排就是。”
春貴人靜靜看了看廿廿的眼睛,便也含笑點頭,“是,妾身豈敢不遵主子娘娘的吩咐…”
廿廿便笑了,掐了春貴人手背一記。
星澄等人這便也都跟著笑了。
一年的烏云,終于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