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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小孩兒委屈

  御花園里,花木葳蕤。

  遠遠近近,紅墻碧瓦掩映之間,還有影影綽綽的花骨朵兒一般的年輕面孔。

  ——此時正值內三旗女子選看,選看的地點就在御花園里。盡管內三旗只有三個旗,可是因足歲的女子眾多,一天也都看不完,這便排了多日,排班選看。

  今兒輪著班次進內選看的女子,正都散在御花園里候著,沒想到今兒竟這樣熱鬧。

  不但遇見了個小阿哥,這會子連皇上都帶著宗室王公、文武大臣們一起來了。

  所有內三旗下的待選女子們,全都心下悄悄兒慶幸自己的運氣好,一雙眸子早已定定地看向皇帝和宗室王公們所在的方向去,悄悄兒地將心思拴向了那方去。

  她們都是內務府下女子,便生來就是皇家的家奴。這樣出身的女孩兒,最好的命運自然是成為皇上和宗室王公們的妻妾——若是內務府世家出身的,父祖累世為官的,便是包衣,也可入宮為嬪妃,或者也可成為宗室王公的正室;其余家世普通一些的,也可成為王公們的侍妾,待得生子之后,又可請封為側福晉。

  自然是沒人當真心甘情愿只被挑為使令女子,進宮十幾年,只為伺候主子來的。

  原本內務府早傳下話兒來,今年是國孝期間,加之皇上國務繁忙,今年的選看,皇上并不親選,一切都由皇后主子定奪。她們都以為這一次見不著皇上了呢,哪兒成想,運道便從天上掉下來了,直砸到了她們頭上!

  待選女子都是十三歲至十七歲的,便是那些十三歲的因年紀還小些,心眼兒未必夠的;可是那些十六七歲的,卻都已然動起了心眼兒,趁著這個場合,盡可能地叫自己能在皇上和王爺們跟前露出臉兒來。

  哪怕能得皇上和王爺們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呀!

  只可惜,今兒的氣氛有些不對。皇上壓根兒就沒向她們看過一眼,皇上只盯著面前的小小阿哥,別無旁騖。

  今兒綿愷淘氣,非要進御花園里來玩兒,也是因為選看女子這事兒給鬧的。

  他只見天兒的都瞧著額涅和諴妃額娘她們往御花園里去,還總瞧見儲秀宮里的女子太監們繪聲繪色地說這些事兒,他從前不懂,如今五歲了,半懂不懂地就是覺著這事兒一定挺好玩兒的,他這就想去看看去。

  偏儲秀宮跟御花園挨著,宮里頭靜,宮墻又攏音,那御花園里的動靜便都自己長了翅膀,飛過宮墻,鉆進綿愷的耳朵里了。

  這對于一個才虛歲五歲,卻苦哈哈在宮里經歷了三年多國喪的小孩兒來說,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他的耳朵就也恨不得自己長了腿兒,早都偷偷跑過去玩兒多少次了。

  可這選看女子,哪兒是他一個皇子該去的場合呢,就算他小,現在倒不用避嫌,可是也終究不合適。當他跟廿廿說想跟著去,卻叫廿廿當即就給否了。廿廿平素還都叫人盯著他,不準他動地方兒。

  就因為這兩天好歹是中秋,便是宮中取消了節慶,可是廿廿也是心疼兒子,這便暫且給他放了兩天假,不必每日里再那么嚴格地念書、背書,這就叫這小家伙兒得了空閑。

  這小家伙就覷著他額涅到翊坤宮跟諴妃商量選看女子記名兒的事兒,就這么一會子工夫,這小家伙就溜了。

  雖說身為皇子,他跟前自然有諳達、媽媽跟著,可是那些都是他最親近的人,都恨不得將他當眼珠子看的,也都心疼一個小孩兒一共才四周歲,就有兩年多是在國喪期間的,這便得了點兒機會,倒也都縱著他了。

  這一刻綿愷跪在皇帝面前,他本就是個小黃瓜扭兒大的小孩兒,這一跪下,就更顯得小,更是根兒小芽芽了。

  他還不知道今兒這事有多嚴重,跪得十分不得勁兒,再者汗阿瑪平素又太寵著他,他便忍不住一個勁兒沖汗阿瑪直擠眉弄眼,各種撒嬌討饒。

  他自是覺著,今兒跟往日一樣,便是他犯了什么小錯兒,額涅要罰他的時候兒,只要汗阿瑪來了,他一沖汗阿瑪這么著,汗阿瑪就會替他擋了額涅,轉頭就把他抱起來,帶著他跑了!

  可是…今兒的汗阿瑪怎么了,怎么還不抱他起來不說,反倒還一臉沉沉地盯著他,那一雙深深的黑眼里,翻涌著他看不懂的波瀾。

  他便使出大招兒來,索性一張嘴,“哇”地就哭了。

  因他是幼子,是汗阿瑪快四十歲了才又得的兒子,金貴著呢,故此汗阿瑪平素最聽不得他哭。他一哭,汗阿瑪就什么都點頭了。

  當他扯著脖子,哭過了三聲,汗阿瑪卻還沒過來抱他的時候兒…他才知道壞菜了!

  原本這三聲兒扯著脖子的,是干打雷不下雨,結果三聲過后不見效果,他就真的被嚇哭了…眼淚一對兒一雙地流下來,鼻涕也一起跟著醞釀出來了。

  看著實歲才四歲的幼子,這樣跪在他面前涕淚橫流,皇帝心下被揪了一把似的疼。

  可是這一刻,縱然他為天子,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唯有緊抿嘴唇,高高而立,不去多看一眼那痛哭流涕的孩子——也不忍多看啊,他怕他多看一眼就會忘了他是天子,而不僅僅是眼前這一個孩子的阿瑪。

  他不著痕跡地深深吸了口氣,只望住一眾宗室王公們,“綿愷是皇子,是朕的兒子,眼前這事兒,朕便也該暫且避嫌。就交給你們議吧。”

  “從國法而論的,禮部大臣議;從家法論的,宗人府來議。朕也不說話,你們說吧,綿愷該得什么,就叫他受著去。”

  宗室王公和文武大臣們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事兒怎么議?

  若是成年皇子,好辦,直接圈禁了就是。可是這么丁點兒大個小阿哥,還沒進學呢——所謂還沒上學呢,哪兒學會什么“知禮儀”去?又怎么好圈禁起來?

  況且這位是皇后所出,是皇后的長子,身份自不用說;況且皇后剛被前任恒謹郡王給沖撞了,前任恒謹郡王因為這個,不光他自己,而是他一家子的王爵都沒了,皇上對皇后的維護可見一斑,這會子卻誰要出頭來懲治皇后所出的長子來?

  禮部的官員便悄悄地都歪頭盯著宗人府的王公們看。總歸王公們在前,他們不說話,他們禮部也不著急說話。

  所謂國法再重,也還真不至于對一個這么大點兒的孩子怎么著。終歸說到底,都還是宗室王公們心里對這位皇后所出的三阿哥的地位怎么看。

  皇上這么個燙手的山芋丟過來,一眾宗室王公們也都是面面相覷。

  眾人的目光也漸漸都集中在八王爺、十一王爺兩位天子的兄長;以及從宗法上來說,皇家的族長禮親王;再有就是其他七位世襲罔替的王家了。

  只是此時禮親王家宗族地位雖說高,但是事實上在朝中的實權卻少,便也不好說話。

  眾人目光所及,也是責無旁貸的總理王身份,八王永璇、十一王永瑆便也只好率先說話。

  永璇道,“回皇上,微臣以為三阿哥年紀尚幼,哪兒有這么大點兒的孩子會唱戲的?這必定是有旁人教唆,又或者全屬無心,還望皇上寬宥。”

  永瑆見兄長如此說,便也自然道,“皇上如此震怒,自是因為此時尚在汗阿瑪孝期之內…凡是國孝期內,自不能演戲、奏樂,此乃皇上對汗阿瑪的仁孝之心。”

  “只是…請恕微臣斗膽,倒請皇上回想汗阿瑪的祖孫深情。三阿哥出生于乾隆六十年,正是汗阿瑪禪讓之前最后一年,能在那一年得小皇孫,皇上必定不會忘記當年汗阿瑪的歡喜之情。”

  “汗阿瑪雖說一向對皇上和臣等兄弟們要求嚴謹,但是卻也最樂于含飴弄孫。三阿哥的誕育,給汗阿瑪晚年帶來多少歡樂,自不必多言。若這會子汗阿瑪在天上看見三阿哥如此痛哭流涕的模樣,必定早已心疼,哪里還舍得責罰這么小的孩子去?”

  永瑆抬眸悄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眼睛又已紅了,不由得舉袖拭了拭眼角。

  永瑆這便又道,“皇上又怎么忘了,汗阿瑪親為三阿哥賜名‘愷’字。這個字就是‘心中由內而外的歡樂’啊。汗阿瑪親賜此名,又何嘗不是希望三阿哥這一生都能快快樂樂的,汗阿瑪又何嘗不希望永遠都看著這孩子樂呵呵的?”

  “那此時便還在孝期,他今兒這表現,卻未必就是不孝。他得了汗阿瑪所賜的那么個名兒,那他就應該是‘歡喜’而不該是‘哀戚’的,因為汗阿瑪希望他如此。他的歡喜,不是不孝,反倒才是汗阿瑪所希望的、最大的孝。”

  在場所有人都有點聽傻了,不得不佩服成親王這一番話說得,當真是叫他們這些當臣工的說不出來的。

  也是,成親王終究是皇上親兄,他說這話是合適的;換成普通臣工,誰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呢?

  皇帝聽著,不由得嘆氣,“…可是今兒卻也不能這么縱了這孩子去。縱然情有可原,縱然他還年幼不懂事,可朕也不能叫宗親、大臣們看了失望去。”

  永瑆悄然回眸瞟了永璇一眼,這便將兄長方才的話給借了過來,“…微臣也同意八兄方才所言,三阿哥自己哪里懂什么唱戲,必定是身邊人有不懂規矩的,在三阿哥跟前唱出來了,倒叫三阿哥給聽了去,這便順嘴涌出來罷了。”

  “依微臣之見,今兒這事該罰。只不過不必責罰三阿哥,倒將三阿哥身邊之人問罪便是。”

  跪在綿愷身后的九慧實則早已經做好的準備,綿愷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可是九慧的神情卻是平靜的。

  他知道他這時候該做什么了。再說三阿哥學會哼哼戲,也當真都是他的錯兒,他雖說無意特地教三阿哥唱戲,可是他平素的確時常在三阿哥身邊兒哼唱過。

  小孩兒正是不分好歹,什么都跟著學的時候兒,就跟學說話一起,便也將他哼唱的那些戲詞給學會了。故此他自知罪已難逃。

  要不是怕自己曾經為皇上侍讀太監的身份,會給皇上帶來麻煩,他先前就先一頭碰死,先用自己的命替小主子贖了這個罪去了。

  此時聽得八王爺、十一王爺都在往這個方向引,他的心下反倒舒坦下來。

  是他該認罪的時候兒了。

  他悄悄伸手,替三阿哥整理整理背后的衣褶兒,再回眸深深看一眼三阿哥的看媽…那是無聲的囑托:“小主子就都交給你們了”。

  就在九慧已然做好了預備,叩頭在地,正要說話的時候兒,忽然后頭清亮亮一聲,“小妾向皇上請罪!”

  御花園里,如微風拂過水面,微微那么一亂。

  九慧回頭,見是春貴人疾步而來。

  按說貴人位分低,不能隨意說來見皇上就來見,唯有奉旨才能來見;再者眼前這么多外臣呢,內廷主位也不宜出現。

  只是春貴人的身份比起其他貴人來,終究特殊了些兒。她雖然位分只在貴人,卻因是皇上潛邸的老人兒,故此也一向得人尊重,這便御前的人都沒敢攔著。

  皇帝瞇眼看著春貴人,長眉倏然一展。

  “春貴人,你怎么來了?這里豈是你該來的地方兒?再者,你說什么請罪,又說的是什么?”

  瞧皇上的態度,倒是沒趕春貴人走,這便以永璇為首,王公大臣們都給春貴人請安。

  春貴人也顧不上他們,直接上前,干脆就跟綿愷并排跪在了一起。

  綿愷可瞧見了個親近人,這便又“哇”地一聲哭了,“春娘娘…”

  春貴人卻是面上頗有些疏離,淡淡道,“三阿哥別哭了,也別拿這樣的眼神兒看著我。我不是來救三阿哥的,我可幫不上三阿哥。我今兒來,是來幫我自己的。”

  就連皇帝都不由得挑起眉毛來,“春貴人,你請的什么罪?”

  春貴人嘆了口氣道,“三阿哥唱的戲詞,是小妾教的。只不過小妾也沒想到,三阿哥會在這時候兒唱出來,小妾本想著這長長一出戲,對于三阿哥的年歲來說,怎么也得一年半載才學得會。而到那時候兒,國孝期便也該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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