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侯府。主院。
打發了其他人,屋子里就只剩下武青鈺和老夫人兩個。
外間的地上還有打碎的茶盞沒收拾,老夫人看了眼,就帶著武青鈺進了旁邊的暖閣。
她彎身坐在了炕上。
武青鈺沉默的跟進來,卻是掀起袍角就要往下跪。
老夫人抬手隔空攔了一下:“過來坐著說話吧。”
武青鈺的動作頓了一下,但下一刻,還是執著的跪了下去,隨后才重新挺直了脊背,抬眸正視老夫人道:“孫兒知道祖母寬厚,并無苛責孫兒之意,我只是…因為大妹妹的事,孫兒覺得應該替她向祖母請罪,陪個不是。”
老夫人的眉頭微微的皺起,略有幾分不解的遞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不是說是你父親準她回來的么?要請罪也輪不到你。”
武青雪是武家嫁出去的女兒,她逢難之時想要回來投靠娘家,老夫人是愿意庇護的。
只是——
陸之訓那件事的細節老夫人雖不知道,但顯然就是最近才發生的事,現在武青雪才剛死了夫婿,就這么棄了婆家千里迢迢的跑回來,于禮法不合…
老夫人就是計較,也只是計較的這個。
如果陸之訓真的是因為謀殺定遠侯府的世子之后畏罪自殺的,那武青雪與陸家翻臉回了娘家,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問的接納,可現在——
武青雪自己卻澄清說她不知情。
雖然離得遠,可武青雪在婆家過的什么樣的日子,老夫人也是知道的,陸家上下待她不薄,她卻在人家蒙難的時候懷著孩子跑回京城來…
老夫人這會兒心里的確是憋了點氣,很有些失望的。
只不過,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又剛守了寡,方才當面她才沒說什么。
武青鈺跪在地上,面有愧色,將陸之訓的事大致的交代了一番,然后才道:“陸之訓死后,大妹妹受了不小的刺激,一直嚷嚷著要回京城來養胎,當時因為陸家不同意,再加上陸之訓的罪名并未對外公開,孫兒就覺得她這時候貿貿然跑回來,難免會讓我們武家落一個薄情寡恩和仗勢欺人的名聲…我的原意是先讓她在元洲再呆兩年,等事情過去了,她愿意回來再接她回來。后來為了怕她胡鬧,還派了人在陸家附近盯著。那幾天她確實消停了,孫兒也就當她只是一時意氣,說過就算了,后來正趕上京城里陛下駕崩的訃告送到,軍中上下也要為陛下服喪,我一時顧及不到,就把安排在陸家外面盯梢的人手撤了…”
武青鈺說著,就越是汗顏,略緩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一直到三日之后我才又得到消息,知道那日我的人前腳才剛撤走,大妹妹就讓人雇了鏢局的人護送,往京城來了。當時她已經走了三日多,孫兒本來是想要將她追回的,卻不巧又趕上太子殿下派去傳旨的內侍到了,勒令父親要馬上回京來替陛下服喪。后來我們回京的路上一路追趕大妹妹,追上她的時候她已經離著京城不到兩日的路程了…無奈,父親才臨時決定帶著她一起回來的。”
老夫人原先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聽了這番話,就很有些意外震驚,嘴唇動了動,卻又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此時的心情,就半晌沒做聲。
武青鈺等了她片刻,就咬牙繼續道:“許是在陸之訓的事情上受了刺激,我確實也覺得大妹妹此次行事偏激,原不該如此的,可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也確實是…”
老夫人又默了片刻,然后就親自起身下炕,把武青鈺攙扶起來:“起來吧,這事確實不怨你!”
她伸手去拍武青鈺膝上的褶子,武青鈺哪能讓她親為,連忙擋下了。
老夫人就拉著他的手又坐回了抗沿上,嘆息道:“這幾個月,家里不太平,接二連三的出事,其實細算起來,你這孩子夾在中間,遠是比我這個老太婆更難做的…”
“祖母…”武青鈺一慌,連忙就要說話,卻被老夫人制止了,抓著他的手繼續道:“原也是我這個做祖母的持身不正,因為你母親的事…我雖自詡沒什么惡意,但也確實讓你們兄妹幾個都看了我不少的臉色,都跟著受了委屈。但是有一點,你當是清楚…你們幾個,和青林還有曇丫頭,在我這都是一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我的親骨肉。我確實平日里有多照應了青林和曇丫頭一些,那是因為憐惜他們打小兒就沒了親娘在身邊,在大事上,總歸是一視同仁的。”
武青鈺點頭,眼眶微微有點發紅:“孫兒都明白的,以前也是年紀小,爭強好勝的不懂事…”
老夫人是對孟氏橫眉冷對,但對他們這些做孫子孫女的,確實都很照顧,也就是武青瓊,后來大些的時候太過恃寵而驕,仗著孟氏就各種找武曇的茬兒,兩個人鬧起來,老夫人是一力護著武曇的…
武青鈺跟著來京住進侯府的時候,就已經是懂事了的,他這些年胡鬧,也只是跟武青林較勁和故意同孟氏置氣的,打從內心深處,也從來沒有沖著老夫人的。
老夫人看著他,眼中也露出悲憫的神色,搖頭道:“你已經很懂事了,你母親的事上,你怕我重處她,那是出于為人子的本分,我知道你心里也苦,這陣子才一避著躲在外面不肯進這個家門,這些事情上,原就是我們這些做長輩們的未能以身作則,鬧出了亂子,卻要你一個孩子夾在中間為難。今天你又將雪姐兒的事都一一對我言明,就更足見你是個深明大義,識大體的孩子。”
武青鈺微微垂下了眼眸,苦澀道:“可是孫兒卻屢次讓祖母為難了…”
要不是看著他,上回孟氏都做出屢次毒計謀殺婆母的惡事來了,放在哪一家里,也不可能放過她。
可現在——
武家卻只將她禁足起來,對外也沒透露一個字…
老夫人苦笑了一聲,站起來,慢慢地走到旁邊:“你母親做了那樣的事,說真的,打從心底里,我其實也沒什么好埋怨的,有因必有果,這些年我與她之間本就是貌合神離的虛擔了個婆媳名分,要論情分,本就是沒有的,也怨不得她會那般的算計。事后處置她或是對外遮掩此事,也都不是沖著她,而是為的保全咱們定遠侯府里里外外的名聲。這座侯府,經營四代人,能支持到如今,其中有多少眼淚和鮮血,你們這些在外沖鋒陷陣做爺們兒的都比我這老太婆清楚。”
“是…”武青鈺若有所思的點頭應承了。
老夫人道:“既然你父親回來了,那你母親的事就交由他處置吧,我也就不插手了,但是有一點…”
老夫人說著一頓。
武青林回過神來,連忙站起來,神色鄭重的看著她道:“孫兒都明白!祖母在我母親的事情上面隱忍,對我們兄妹幾個都一視同仁的照拂,無非只是想看我們這些做小輩的都能和和睦睦的在一起,繼續把咱們這座侯府,幾代人的心血經營下去。”
“好孩子!”老夫人走上前來,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居然有淚光閃爍。
“祖母…”武青鈺擔憂的叫了一聲。
老夫人回過神來,連忙轉過頭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再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就又掛上了笑容:“你是個心里有數的孩子,多的我就不囑咐了,就是另有一件事…你那媳婦兒,你要好好待她,這陣子你一任性跑出去了倒是清凈,她一個剛嫁進門的心腹,挺著個大肚子還要在我這老太婆面前強顏歡笑,也是怪不容易的。女子的這一生,本就比不得男兒的天地寬廣,在這宅子里過著,也唯有夫妻和順了,才能有些念想的,你不能只顧著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聽祖母的話,這趟回來就在京中多呆一陣子,好歹陪著瑤丫頭把這一胎生下來再說,建功立業的事也不急在這一年半載。”
“是!祖母教訓的是,原就是我的不是,孫兒聽祖母的。”提起林彥瑤,武青鈺就更是覺得無地自容。
他這趟回來,本來就很有點沒臉去見新婚的妻子,可林彥瑤非但沒責怪,反而還很細致的安慰他孟氏的事,幫他排解…
思來想去,他這會兒確實也想開了——
誰家的大宅院里沒幾件糟心的事,凡事總要有個底線和取舍的,他不可能每件事都壓在自己的心上。
已經發生的事,既已無力改變,那就順其自然吧,最重要的——
是不能辜負了眼前真正值得抓住和把握的一切的人和事。
眼見著時辰也不早了,武青鈺就沒在老夫人屋里多留,告退了出來。
周媽媽送走了他之后才進的屋子,見老夫人臉上神色如常,才稍稍的放了心,讓人端了新燉的雞湯進來:“都這個時辰了,奴婢想老夫人也是沒胃口多吃的,就讓小廚房燉了雞湯,您喝一碗墊墊吧。”
頓了一下,又補充:“哦,另外幾個院子,奴婢也都打發人送過去了。二小姐向來挑嘴兒,今兒個夜里又憋了氣,想來也是沒心思吃飯了,大小姐和二少夫人兩個都是帶著身子的,是須得好生補一補的。”
老夫人倒是沒推辭,走回炕桌旁邊坐下,接了湯盅喝湯,一邊語氣冷淡的吩咐:“雪姐兒這次回來,怕是來者不善,明面上不要聲張,多注意她一些,對外的話…就說她夫婿新喪,憂思成疾,實在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她心緒牽連養不好,這才回娘家來小住的。”
按理說,武家這一輩的三個姑娘,嫁了兩個,就剩武曇一個,可那個蕭樾本來自己就最是個沒規矩的,想來也不會在乎她們武家女兒的風評好壞,可是——
林彥瑤年后就要生了,武青林就算再推脫,左不過這三兩年之內也要娶妻生子。
武曇那事兒,總還能全部推到蕭樾身上,讓蕭樾去背這個黑鍋,卻又總不能讓武青雪再連累了家聲,到時候她的曾孫女們就不好嫁了…
“是!奴婢曉得了。”周媽媽應下,但轉念一想還是唏噓,忍不住的嘆息,“大小姐當初也是知書達理的,這怎么…”
“以前她事事順遂,自然可以什么都不計較,這刀子不砍到自己身上,誰都不會知道疼。”老夫人道,“如今孟氏眼見著是翻不了身了,她又年紀輕輕守了寡…唉!”
說起武青雪的這個處境,也不是不心疼的。
老夫人重重的嘆了口氣:“我還真怕她會做出點什么事來。”
周媽媽就只是垂首聽著,并不好摻言。
老夫人隨后回過神來,也就不再思量這些,吃完了雞湯就叫人打水進來伺候她洗漱,睡下了。
武勛回來,已經是下半夜,過來了后院一趟,見老夫人屋里熄了燈,就又回了前院。
武曇本以為他回來一定會忍不住去見孟氏的,可是他就住在了外書房里,不僅沒去找孟氏,甚至于連問都沒跟府里的下人問起過。
次日一早,武曇仍是早早的起身,要準備跟隨老夫人進宮的。
可是她這天卻有點猶豫——
因為武勛沒起,想來是宮里交代的,讓他能歇個一兩日再按部就班的去宮里哭靈。
她要是進宮去了,武勛一時興起,白天去見了孟氏——
她就趕不上聽墻角了…
為了這事兒,武曇左右為難,用早膳的時候就很有點心不在焉。
早膳這陣子一直都是晟王府那邊雷鳴親自快馬送來的,用的大食盒,雖然天氣轉涼了,可送到的時候往往還冒著熱氣。
蕭樾要做的事,本來就是別人左右不了的,所以這陣子她這邊都習慣了,索性早上就不叫老夫人這里的小廚房開火了。
兩人剛坐下,吃了沒兩筷子,老夫人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禁嘆了口氣調侃:“多大點事,就值得你這樣茶飯不思的?你心里膈應,那就少見她,不搭理就是,好歹等宮里的喪事辦完了再說別的。”
“嗯!”其實不是為了武青雪的事,武曇是煩武青雪,但還不至于為了她的事就落了心病,只是又不能明著跟老夫人說,就只含糊了一聲。
兩人正吃著飯,外面武青雪就被錢媽媽扶著進來了。
她應該是沒怎么睡覺,臉色不是很好,進門就有點小心翼翼的擠出一個笑容來,屈膝行禮:“給祖母請安!孫女兒本來還想趕個早的,沒曾想…還是晚了。”
老夫人點點頭,態度不冷不熱:“你身子重,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沒叫她坐下來一起吃,也沒明著說打發她走。
武青雪有些尷尬,一時反而是有點進退兩難。
錢媽媽見狀,忙就打圓場道:“老夫人是有正經冊封的誥命夫人,這陣子必是要每日早起入宮的吧?”
武青雪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歉然道:“是孫女久不在京,疏忽了。”
說著,就連忙挽袖子上前,提起筷子就要給老夫人布菜:“孫女兒伺候祖母吃飯吧!”
老夫人和武曇兩個人用飯的時候,一般都是不用人服侍布菜的,所以周媽媽等人都在后面站著。
也沒人擋她,武青雪伸了筷子就要去夾菜。
不想——
剛碰到盤子邊上,武曇已經拍案而起,劈手就奪了她手里的筷子,啪的一聲給拍在了桌子上,冷著臉道:“這些菜不是你這樣隨便什么人就能碰的!”
連著兩次見面,她都是見面就發飆的,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讓人沒臉。
武青雪甚至都沒來得及怒,實在是太意想不到,被她拍筷子的動靜嚇了個哆嗦,臉上表情僵著,半天才又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僵硬的扯著嘴角道:“二妹妹氣還沒消呢?都說了大哥那件事我不知情的,而且…再怎么說我也是你親姐姐。”
當著老夫人的面,她也不便發火,再加上如今她還沒站穩腳跟,就只能是伏低做小的拉同情分了。
武青雪說著,就滿臉委屈的去看老夫人,樣子可憐兮兮的。
老夫人其實也覺得武曇這樣摔盤子扔筷子的太沒規矩,可一聽武青雪說武青林被陸之訓算計的事她不知情,心里就忽的一堵,一陣的膈應。
她就只冷著臉不說話。
以前老夫人可不會這樣明顯的偏袒的…
武青雪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又是好半天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反應。
武曇卻不想為難老夫人,只是冷冷的看著武青雪道:“我不管你知情還是不知情,但是我昨晚已經把話跟你說的很清楚了,現在…我不想跟你一個屋檐,你沒事少來我面前晃悠。還有…”
她說著,就又若有所指的掃了眼桌上的飯菜。
武青雪不明所以,茫然的跟著看過去。
武曇就勾了勾唇,諷刺道:“這些菜是晟王府特意送來給我和祖母吃的,我不讓你碰,也是為你好。人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么有其母是不是必然也就有其女?毒害祖母的事,你親娘已經做過一回了,現在萬一你要碰了這些菜,回頭讓我或是祖母吃出個好歹來…東西是晟王府送來的,這回就算祖母念及骨肉親情,想替你們捂著,怕是也捂不住了。大姐姐你這千里迢迢的才從元洲城跑回來,可別是有命回來,沒命回去!”
武青雪本來先聽她說飯菜是晟王府一大早特意派人送來的,就先吃了一驚,緊跟著又提起孟氏的事,她更是頭皮發麻,還在想要怎么接茬呢——
又被她最后幾句恐嚇的話鎮在那,氣得眼睛發綠,七竅生煙。
她就是再想在老夫人面前先博個好印象站穩腳跟,也是被這個武曇激得毫無辦法。
武青雪胸口起伏,下一刻就氣喘吁吁的指著武曇道:“你…你…”
武曇跟蕭樾的事,她并不知情,武勛雖然對陸之訓信任,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跟他說的,比如武曇跟蕭樾的事,就沒特別的跟陸之訓提過,所以,武青雪是完全不知情的。
她原想罵回去,可是張了張嘴,又不知道武曇口中的晟王殿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到底是個王爺,又不敢隨便說話…
正氣得渾身發抖呢。
外面就見武勛冷著臉走了進來,進門就不悅的瞪了武曇一眼道:“沒規矩!我定遠侯府是沒有廚房還是廚娘不夠用?還要讓本侯的母親和女兒吃別人施舍送上門的飯食?周媽媽,告訴門房,以后不準再隨便接晟王府的東西!”
嘿!棒打鴛鴦的來了哈!這位定遠侯的風向變得可真夠快的!
武曇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聽了武勛這話,卻是怒極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