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被他的氣勢鎮住,遲疑了一下,目光依次在武青林、陸之訓和武勛面上掠過。
當時在場的人太多,武勛自知堵不住任何人的嘴,索性就眼睛一閉,不予過問。
那小兵見他默許,這才拱手恭敬的與武青林說道:“世子,現場已經清點過了,當時試圖闖入帥帳的刺客一共是六人,有四個被阻在了帳外,另有兩個先闖進來了。卑職等聞訊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侯爺手臂已經受了傷,還正被兩個刺客合圍,卑職等想去幫忙,可是刺客實在太彪悍,其中一個撲過來阻攔,傷了我們好些人。”
小兵說著,就無比愧疚的跪了下去,請罪道:“是卑職等無能,眼見著他又回身去刺傷了侯爺,后來…”
再說到后面那一幕,他便是到了這會兒都還覺得有點恍惚,一邊努力回想著當時的狀況一邊道:“跟著我們沖進來的人里,突然又沖出來一個人,他趁著侯爺受傷的空當,又沖上去抱住了另一個刺客,并且借由那個刺客手里的長劍又傷了侯爺的手。”
陸之訓也正奇怪——
明明是武勛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怎么最后武勛自己反而被傷成這樣?
聞言,他就沉著臉喝問:“你剛不是說刺客一死一活捉,一共是兩個人嗎?這會兒怎么又變成三個了?”
那小兵也且在迷茫著摸不著頭腦了,偷偷抬眸拿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有些底氣不足的說道:“本來闖進來的是兩個,第三個…第三個好像不是跟他們一伙的。”
陸之訓聽的愣住,不禁轉頭看看武青林又去看武勛。
武勛強壓著脾氣,像是疼痛過度的樣子,一直不肯睜眼摻言。
武青林道:“繼續說!”
那小兵這才不是很確定的繼續說道:“當時…最后跳出來的那個人一掌就把先刺傷侯爺的那個刺客拍死了,而他借那個被活捉了刺客的長劍傷了侯爺的手之后,那刺客好像都愣住了,后來反應過來,還強行把這人給推開了,差點打起來。當時我們的人在大帳外面越聚越多,那人大概是怕寡不敵眾,就破開帳篷的屋頂跑了。另一個人原也是想跟著跑的,可是…可是還沒等竄出去,就在半空又被他一腳踹回來了,摔在地上,還受了創,這才…這才被我們活捉的。”
嚴格說來,一死一傷的兩個刺客,居然全是被最后沖出來的那個刺客解決的!
事情確實滑稽。
陸之訓聽的一頭霧水,焦躁的叱問道:“什么前一個后一個,你到底在說什么?你是說幾個刺客窩里橫,他們自相殘殺才讓你們占了便宜?”
武勛安排的人,按理說不可能出現這樣的紕漏的,臨時倒戈?
這也未免太可笑了!
可武勛的險情陸之訓沒有親身經歷,一時完全理解不了,而且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敢想,這個局里動手的并不單獨是武勛一人,反而是武勛和武青林父子互相搏殺較量的角斗場。
那小兵單膝跪在地上,他能做到的就是如實陳述當時所見,額外的他哪里搞得明白?
所以,盡管陸之訓喝問,他也再難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武青林抿著唇,看似是在權衡,思忖片刻就看向了武勛道:“父親對這事怎么看?”
武勛是想做甩手掌柜,并且窩了一肚子火,可武青林既然問到了面前,他又不能刻意回避,終于是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了眼睛,開口就道:“確實是兩撥人,前面先進來的兩個一死一傷,都落網了,但真正出手將我重傷的卻是后來混進來的人…”
他盯著武青林面孔的兩道視線,眸中瞬間就有風暴席卷,鋪天蓋地一片幽暗的冷色,頓了一下,又問:“人沒抓到嗎?”
是武青林的人!一定是武青林的人!
而且武青林既然能把人弄進來,現在自然就已經掩護對方脫身了。
畢竟——
一開始,這就是他的打算。
把暗衛都扮成士兵,這樣在軍營里走動,十分方便,等完成了刺殺計劃之后,直接趁亂再往人堆里一扎,屆時主帥遇刺,必然整個軍營都驚動了,十幾萬人都活動起來…
誰會注意到里面的幾個生面孔?
這就是監守自盜的便利,完全不擔心脫不了身和善后。
可是現在——
他的人被甕中捉鱉,卻讓武青林的人得了這個便宜?
已經有許多年,武勛覺得自己沒再受過這樣的挫折和窩囊氣了,可偏偏——
就算他明知道事情都是武青林做的,還只能憋著忍著,不能說出來。
武勛的情緒,窒悶到了極點。
武青林并沒有回答他,只回首尋去…
跪在地上的小兵很機靈,立刻爬起來跑了出去,不多時就帶著武勛的兩個副將之一的龔副將回來。
當時刺客事件一起,兩個副將,左副將帶人奔了武青林那,龔副將則是帶人直接來解救武勛,這帥帳周圍發生的事情他最清楚,方才也正是在外面安頓死傷者,善后。
小兵出去叫他的時候已經把武勛父子大致要問話的內容與他說了,所以龔副將進來就先跪在了武勛面前:“是末將保護不力,害的主帥受傷,末將愿受軍法處置!”
都是跟隨武勛多年的老部將了,尤其事情到底是怎么樣的,武勛自己最清楚,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遷怒的。
武勛暗暗提了口氣,想要抬手,可是一邊的手臂受傷,一邊的手指受傷,實在動不得,便只能作罷,心里就越是暴躁的沉聲道:“起來,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太疏忽了。”
龔副將抬頭看向他,見他傷成那個樣子,眼睛都紅了,最后就是汗顏的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爬起來,不想再折騰武勛,就轉向了武青林道:“世子,除了從侯爺這帥帳里拖出去的兩個,帳外殺人的四名刺客只拿住了兩個,其中一個還當場自裁了,就只剩下一個活口。至于闖進侯爺帥帳里的第三人…也跑了。當時弓箭手不及到位,這些刺客的輕功又都不差,士兵們根本攔不住!”
雖然說的都是實情,可畢竟也算是推諉之辭了,龔副將說著臉都臊得通紅,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而且他們穿的全是軍中的甲胄,軍營里鬧了刺客,驚動了好些人,當時整個場面混亂,下頭的兵丁去追也沒盯住。左副將剛也過來問了,說是是不要查營?”
軍營駐地畢竟不是幾重障礙的城池和皇宮,正中心的帥帳鬧了刺客,當時亂起來,外圍駐扎的士兵都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算有眼生的士兵趁亂出了營,也不會有人阻攔。
現在時過境遷——
話是這么說,可大家心里都有數,跑掉的人八成是抓不到了。
龔副將說著,就又忍不住憂慮的側目又去看武勛。
武勛倒是想上天入地的把人挖出來,可明知道是徒勞,就沒必要費那個勁。
他咬咬牙,冷聲道:“刺客能這么輕易的混進來,必然是咱們軍中出了紕漏,這個漏洞不堵上,后患無窮!查營,從十夫長開始,讓他們各自把手底下的人都給我點齊了,逐一排查,今日起,全面整肅軍紀,全部嚴查一遍。”
軍營重地,能讓刺客扮成士兵混進來,就算他不提,武青林隨后也會質問。
與其等著武青林發難,武勛還是很果決干脆的,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要擺出一副剛直不阿的姿態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和無辜。
至于被抓住的活口——
都是暗衛,他半點不擔心。
武勛一口氣說完,因為心臟旁邊還有重傷,說話間劍鋒拉扯到傷口的皮肉,就又疼的一頭一頭的出冷汗。
即使他能忍,此刻也是痛苦的佝僂著腰身,按住了傷口附近。
陸之訓一慌,連忙就扭頭沖帳篷外面喊:“大夫呢?大夫還沒來么?”
也不能在這里干等,說著就一跺腳,直沖了出去。
武青林沉吟片刻,就對龔副將道:“吩咐下去吧,就照父親說的辦,這件事不是小事,如果這個漏洞不堵上,他們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
龔副將也是悲憤異常,點點頭,便是捏緊了拳頭,憤慨道:“單憑外人很難做到這一點,軍中必然還有刺客的內應,得一并找出來嚴懲才是。”
大家都不傻,就算刺客是假扮成士兵前來行刺的,但這里畢竟是軍營重地——
如果沒有內應牽引替他們打掩護,又不是一個兩個人,怎么可能就這么輕易的混進來了?
而且——
還能接近守衛最是森嚴,最是防備生面孔的帥帳周圍?
龔副將說這話的時候,陸之訓剛好帶著大夫從大帳外面進來,聽聞此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本能的心虛。
武青林拍拍龔副將的肩膀:“你先把父親的命令傳下去,讓他們先查著,父親的傷勢耽誤不得,我晚點再跟你說旁的。”
“好!”龔副將自然也是憂心武勛的傷勢,拱手領命就埋頭快步出了帥帳。
和陸之訓走了個面對面,兩人互相頷首的時候陸之訓明顯遲緩了片刻,不過因為龔副將懸心別的事,倒是并沒有在意。
軍營里的大夫,還是精通治療外傷的多,武青林叫過去治療瘟疫的都是更精通藥理一些的,所以武勛這一出事,自然就有人第一時間去醫署把最擅長治療外傷的兩個大夫都請了來。
“侯爺,得罪了。”兩人進來告了罪,都顧不上跟武青林打招呼就連忙開始給武勛檢查傷勢。
一個大夫替他將斷指處的傷口重新處理包扎,另一個已經剪開他身上染血的中衣,查看刺入他胸口的長劍,一面就很是唏噓的不住的倒抽氣:“好在是偏了半寸,沒傷及心肺,要不然…”
話到一半,想到面前的人是主帥,未免沖撞了,就連忙閉了嘴。
陸之訓從旁急道:“那現在要怎么辦?傷到大血管了么?不管怎樣這劍要趕緊拔出來才能進一步處理傷口,會不會有危險。”
大夫將武勛傷口的前后都仔細的琢磨過,就狠狠的松了口氣,只是面上表情并不敢有絲毫懈怠和放松的道:“看出血量應該是沒傷到大血管,長劍確實要盡快拔出來。侯爺的體格健碩,以前又有應付各種外傷的經驗,拔劍的時候應該不至于有什么兇險,就是這樣的貫穿傷口,其后恢復起來會很慢,這個侯爺要有心理準備!”
“嗯!”武勛這時候早就不想其他,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武青林四下里看了看這個四處漏風的大帳,就擰眉走上前來道:“父親處理傷口自當慎重,還是換個干凈的地方吧。”
說著,又側目給大夫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父親如今這個狀況,能挪地方嗎?”
“能!”大夫忙道,“只要不做劇烈運動抻到傷口,別走太遠。”
武青林沉吟:“我那里現在也亂糟糟的不方便…”
陸之訓忙道:“去我那吧。”
為了方便平時討論戰事,軍中幾個上層將領的帳篷離的都不遠。
武勛點點頭。
他如今這個樣子,傷勢不可謂不嚴重,旁人不敢擅自動他,還是兩個大夫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攙扶了他起身,緩慢的一步步往外走。
武青林順手將兩個藥箱都拎起來,跟上。
陸之訓的帳篷離主帥帳隔了兩三頂帳篷的距離,雖然武勛佝僂著腰身走得很慢,但是倒也順利的將他挪了過去。
等到被扶著坐到床榻上的時候,武勛已經全身水洗一樣,汗流浹背,臉色青紫的不住的大口的喘息。
武青林看他這個樣子,說不上不忍和同情,但他仔細咂摸著心里的滋味兒——
又好像并不覺得快慰!
不管出于怎樣的原因,同室操戈,父子相殘,這都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只是武勛先把事情做絕了,現在他反手還擊,把對方打成這樣,也很坦然,并不覺得心虛和理虧就是了。
“侯爺…”大夫掏了麻藥包出來。
這個時候的麻藥,并做不到局部麻痹傷處周圍的神經,只能是把人整個迷暈,大夫在傷者失去神智的情況下動作,以減少痛苦。
武勛盯著大夫手里的藥包片刻,便直接抬手擋開了:“不用!”
“這…”
“岳父?”
兩個大夫連帶著陸之訓都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武勛卻是冷著臉,一副決絕之色,堅持道:“沒事,我受得住,一會兒我若是暈了,就直接拿水把我潑醒,這個節骨眼上,不是本侯在這里睡大頭覺的時機。”
“可是…”陸之訓覺得他別是瘋了,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武勛卻也想到了什么,就又吩咐他道:“曾文德去了鈺兒那里查看他那邊的狀況,你派個人去,把他二人都叫回來!”
本來把曾文德打發走,是怕曾文德被認出來會露餡。
現在——
既然武青林都已經有動作了,就也沒必要再避諱著掩耳盜鈴了。
橫豎就跟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弄死武青林一樣,武青林也不敢公然對他下手,大家就都互相打明牌就是了。
更主要的是——
他受此大挫,正是需要有心腹在身邊幫襯的時候,曾文德不在,他就束手束腳。
“好!”對這件事,陸之訓也是求之不得的,答應了一聲就也趕緊先去找人送信。
武青林看向榻上的武勛,問:“父親需要我在這里陪著您么?”
武勛搖頭:“忙你的去吧。”
武青林也不強求,又像模像樣的囑咐關心了他兩句,就轉身出了帳篷。
武勛盯著他的背影,目光一寸一寸收冷。
陸之訓要傳信,派的自然是自己的心腹,好直接跟曾文德稟明這一夜軍營里發生的事,以便于對方應對。
因為要交代細節,耽誤的時間就有點長,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有士兵一盆一盆的從帳篷里往外端血水,而左副將剛好從遠處行色匆匆的找過來。
昨夜帥帳周邊的守衛,是經他手,刻意錯開了一班的換崗時間,以便于給刺客制造可乘之機的,若是沒人細問還好,一旦有人咬住不放,發現了疑點并且繼續追查下去…
很容易就能查到他的身上來。
本來按照計劃,武青林被刺殺身亡,所有事的決定權就全都落在了武勛的手里,武勛查問的時候,自然可以輕而易舉的大事化小,直接避開這個疑點。
可是現在,事情的結果出現了偏差,武青林不僅毫發無損,并且武勛還重傷在床,理事的自然而然就變成了武青林。
陸之訓就是做賊心虛,看見左副將匆匆而來,內里就是一顆心砰砰直跳,就覺得對方是為著揭發他來的,臉上表情都僵硬的有點難以維持。
武青林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頭看過來,隨口問道:“派人去叫二弟回來了?”
“是!”陸之訓連忙掩飾住神情,勉強假裝著鎮定的回道,“不過來回需要時間,可能得天亮之后人才能趕回來。”
說話間,左副將已經走到了跟前。
不知道為什么,陸之訓突然就有了種大難臨頭的自覺,當即就一扭頭進了帳篷:“我進去看看岳父。”
左副將一臉怒氣沖沖的表情,本來看見他在場,就當場想要把人攥住了質問的,卻見他一低頭進了帳篷,臉色頓時就更難起來。
“左大叔怎么這么一副怒發沖冠的模樣?”武青林攔了他一下,倒是心平氣和的隨口問道。
陸之訓進了帳篷,躲在門內只偷聽了兩句,就已經面如死灰,再也沒心情聽下去了,轉身快步朝床榻那邊的武勛走去。
武勛胸口的長劍已經被拔了出來,兩個大夫合力,用了大量的金瘡藥將前后的創口堵住,這會兒才堪堪止了血。
武勛也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臉色發青,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要不是胸口劇烈起伏的喘著氣,這一刻就差不多跟死人無異了。
“岳父,不…”陸之訓快走到床邊,急切的喊了一聲,然后看見兩個大夫還在,就又連忙改口問道,“您好些了么?”
說話間已經急的冷汗直冒,焦躁不已。
從他進帳篷起武勛就注意到了他的一舉一動,而且從時間上推算,大致也知道該查到的武青林應該是已經查到了。
他虛弱的轉頭看向兩個大夫:“本侯這里沒事了,辛苦兩位,你們先退下吧,有需要我再派人去請。”
“是!”兩個大夫雖然還想守著他這個重傷者,但察言觀色也知道人家翁婿是有話要說,就收了藥箱先行避嫌了。
陸之訓心急如焚,目送兩人出了帳篷,就又重新轉頭看向武勛,啞著嗓子急切道:“岳父,不好了,昨晚的事被老左發現了,得趕緊想個應對的托詞,青林…”
情急之下,話還沒說完,就被武勛打斷。
“這件事,你擔下來。”武勛道。
陸之訓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石化,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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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爹:看,我不止對兒女狠,對女婿也一樣一樣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