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頓住了腳步,卻沒有馬上回頭,反而是唇角牽起一個冷澀的笑容先看了眼旁邊驚恐萬分的錢媽媽。
錢媽媽更是急不可耐。
她不確定曾文德究竟都會對武曇說些什么,但曾文德是武勛的心腹,萬一他信口雌黃,什么罪名都推給孟氏的話…
可偏偏,武曇叫人堵了她的嘴,雖然是大老遠把她把綁了過來,卻是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給她機會開口說,這也是見了鬼了。
“嗚…”錢媽媽大力的掙扎,只能以眼神示意自己的迫切。
武曇看她這個樣子,倒是頗為滿意的笑了,抬手將她鬢邊晃散了的一縷發絲往耳后撥了撥,一邊漫不經心的輕聲道:“他是將死之人,時候不多了,怎么也得給個機會讓他先說。錢媽媽你不用著急,我既帶了你來,后面就自然會給你說話的機會,武勛和孟氏…他們倆的賬,我也得一個一個的算!”
言罷,這才轉身,重新走回椅子前面,彎身坐下。
她似乎是真的已經沒耐性再跟曾文德多言了,只是挑了挑眉,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曾文德喉結上下滑動了兩下,也沒敢太過猶豫,只是呼吸急促的咬牙再次確認:“我若說了,二小姐保證不會再打我家人的主意”
武曇點頭:“冤有頭債有主!”
頓了一下,又補充:“不過么…前提是看你能說到什么程度!”
曾文德對武勛,已經算是十分忠誠了,甚至于他也知道,就沖著這些年他助紂為虐自己伙同武勛做過的那些事,一旦他落到別人手里,就是必死無疑。
橫豎是死,他是真的做好了替武勛死守秘密的準備了。
可是——
賠上全家人性命的代價卻是他絕對不肯付的!
如今武曇肯承諾,就算他不能全信對方,也只能跟著賭一賭了,于是就深吸一口氣道:“二小姐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隨侯爺,并且成為他的心腹的么?”
武曇愣了愣。
從她記事開始,但凡武勛回京,這個曾文德都會形影不離的隨他在侯府出入,印象里,武勛最信任的部將和心腹都是這個人。
一直以來,她就只是認定了曾文德必然知曉武勛所有的秘密,倒是從沒想過再去細查武勛和曾文德相交的過往…
曾文德見她露出了幾分茫然的神情,終是覺得自己今天第一次在這位二小姐面前能夠稍稍揚眉吐氣了一些——
終究,她也不是算無遺策的!
旁邊的曲林見武曇怔愣,卻是突然開了腔:“定遠侯十五歲隨父入軍中,二十六歲時老侯爺病故,朝廷降下恩旨奪喪,并且冊封定遠侯世子武勛承襲侯爵之位,同時頂替其父在軍中的職務,升任南境主帥。在那之后,老侯爺帳下的副將之一陳耿也解甲歸田,南境軍中定遠侯的副將為留任的老將陸國忠和他自己提拔上來的一名勇將,也就是現在軍中的左副將。然后次年,就是二小姐出生那年就爆發了那場南境三十年來最慘烈的戰事,那一役中,死傷者眾,包括老將陸國忠以及侯府兩位嫡生的公子。那一戰之后,定遠侯因傷勢過重,休養過一段時間,朝廷被迫重新啟用了已經解甲歸田多年的老將龔天勇暫代南境主帥之職,定遠侯回京請罪并且休養數月之后,重新掌權,龔老將軍功成身退,但是留下了他家頗有天分的一位旁支子弟在軍中效力,也就是現在定遠侯帳下的龔副將。而我們眼前這位曾參將,本就只是軍中一位百夫長,因為在那場戰事中救助過定遠侯,自此被定遠侯引為心腹,提攜到了身邊做親兵,后面這十二年里,又經過數次升遷,不顯山不露水的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蕭樾有叫人查過武勛的黑歷史,武曇知道,但是曲林會知道的這么詳細——
可見他應該是為了應付這一天,提前吩咐曲林做過功課的。
武曇不禁走神了一下,有些驚訝的轉頭看向他。
曲林有點不好意思的略一拱手,然后就又恢復了前一刻凜然的神色,繼續道:“侯爺身邊原來的親隨,一個是侯府里伴著他長大的小廝叫朱琛,還有一個叫趙剛,也都在那一戰里陣亡了,所以在那之前的一些事情,無從考究,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當年那一場戰事敗的絕對蹊蹺!”
曲林說著,就別有深意的將目光轉向了曾文德。
曾文德已然是心如死灰,可驟然知曉對方已經將他們查得這么透徹了,卻也免不了暗暗心驚。
他看了一眼被藍釉揪著按在門后暗影里的錢媽媽,自知已經沒有再隱瞞的必要,于是就苦笑了一聲,嘆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話說得果然是不錯的,我們以為是將一切的線索和證據湮滅了,當年的一切就不會再有人察覺,可終究還是異想天開了!”
朝廷想要定他們通敵叛國的罪名,必然是得拿出真憑實據來才能服人,可對武曇這種只管私人恩怨的人來說——
她只要發現端倪,可以拿來懷疑就足夠了!
曾文德說著,眼神便是瞬間一黯淡:“你們的懷疑的沒有錯,十二年前的那一場敗仗根本就不是敗仗,就只是侯爺和南梁人籌謀好,里應外合做的一場戲罷了。”
果然是這樣!
因為在場的人,要么就是知情人,要么就提前有這方面的揣測,所以這話說出來倒是沒驚起多大的風浪來。
武曇平靜的看著曾文德,再問:“為什么?那時候他已經襲爵為帥,并且我定遠侯府一脈深得皇帝的信任,就算他和南梁人之間有了勾結,也沒必要興師動眾的策劃了這樣的一場敗仗,先丟城池,再奪回來?難道是為了戰功么?不僅如此…他那時候功名利祿都有了,又為什么要鋌而走險行此叛國之舉,再去和南梁人謀什么大事?”
是南梁人先拿住了他的把柄?可是也不應該啊,以武曇對自己這位父親的了解,他身上也不該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能叫人抓住甚至可以拿來威脅他叛國求存的。
哪怕是他養了外室的事…
暴露出來,至多就是家里老夫人不滿,林家鬧一場,哪朝哪代的皇帝也不會因為臣子養了外室就大肆苛責的。
武家有地位,武氏父子在南境軍中又有威望,就算知道了武勛和南梁太子勾結,在策劃一場驚天的陰謀,可這些天來武曇也是輾轉反側,怎么都想不通…
十二年前的那場戰事,根本就是沒有必要的!
雖然后面他又做了一場戲,把丟掉的城池都收回來了,可身上多了敗績和污點,就算后來又掙得了軍功——
可嚴格清算下來,武勛真正得到的并不多。
這——
也是蕭樾百思不解的地方!
話是這么說了,武曇滿眼卻都寫著疑問。
果然,回應她的就是曾文德的一聲冷笑:“定遠侯府有世代的功勛和滿門的榮耀,定遠侯身上的榮耀和地位也都是與生俱來的,一點軍功有什么好爭的?二小姐你雖自詡聰明伶俐,也終還是欠缺了一點,算不透這世間最陰暗的人心。十二年前的那一場戰事,哪里是用來謀什么軍功的,那是用來謀‘定遠侯’的身份和地位的!”
角落里的錢媽媽,額頭上冷汗直滾,卻苦于發不出聲來。
而曾文德此言一出,曲林幾個就全都愣住了。
武曇也有一瞬間沒太反應過來,等細想了一遍他最后這句話的時候,直接呼吸一窒,蹭的站了起來:“你是說…”
話到一半,就又戛然而止。
那感覺,就像是被人驟然從身體里抽走了一重靈魂一樣,突然之間腦子里就變得渾渾噩噩起來。
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讓自己保持冷靜,一寸一寸緩緩的抬頭對上曾文德的視線。
曾文德對她的這個反應還是頗為滿意的,就又進一步提醒道:“侯爺為什么要謀殺世子給二公子騰地方?若只是因為偏心,他既是這般看中二公子,又何故要將二公子過繼到了二房老爺名下?不過就是一層窗戶紙的事,二小姐還用我再說得更明白些么?”
“呵…”武曇只覺得腦子里轟的炸開一道響雷,但隨后就又豁然開朗起來,一聲自嘲的苦笑聲,沒能控制住的從喉頭溢出來。
“你是說…”青瓷是另外這三個人里面反應最快的,也是難以置信的上前一步,話到一半,又覺得實在是荒唐,便又自行搖頭否認:“這怎么可能?定遠侯又不是無名之輩,他在軍中十幾年…”
說著,緊跟著又是茅塞頓開,忽的又想通了另一重關鍵,看著曾文德艱難的開口道:“所以,十二年前的那場戰事,不僅僅是為了搶奪身份和地位,更是為了殺人滅口!”
所以,那一戰才會敗得那般慘烈!
定遠侯身邊的所有的心腹,包括兩個親弟弟,全都戰死沙場!
這樣的事,誰能想到?當時沒有任何的時間差,戰場上慘敗之后,重傷垂危的定遠侯就被救回來了,誰能想到這前后才幾個時辰的工夫,主帥就換了一個人?
這樣的真相,對武曇而言,沖擊實在是不小的。
她手扶著座椅的扶手,一點一點慢慢地又坐回了椅子上,等坐穩了之后方才嘴唇微微發抖,如夢一般又問了句:“他…跟我父親的樣貌生的很像?”
那不是她的父親!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她和大哥的親生父親!
怪不得…怪不得他能三番兩次對她大哥下那樣狠辣的殺手!
是啊!古往今來,即使再冷血再偏心的父親——
即使在皇家,即使是蕭植那樣人格扭曲的人,都姑且還要不遺余力的護著自己的親骨肉,甚至為了保全蕭昀的一點名聲,就連姜皇后這個想要毒殺他的兇手都能忍住了不追究…
可是,她卻以為父親只是因為偏心孟氏那母子幾個,就能將他們兄妹兩個算計到絕境里去!
真是可笑!
曾經她也傷心失望,也憤憤不平…
卻原來,真的不過是一場荒唐的笑話!
武曇這會兒是真有點控制不住情緒,面上表情看上去就顯得狼狽。
既然是敵人,曾文德自然也不會多此一舉的去同情他,只就無所謂的點頭道:“二爺和當年的侯爺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兩個人只差了一歲半,而且底子很像,雖比不得孿生兄弟,但至少…也是像了八分以上吧。當然,他們長得這么像,在那種情況下對二爺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其實我從他初入軍營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那時候就因為他們兄弟的身形樣貌都十分相像,甚至會屢屢被下面的人認錯,后來二爺就續了須。再到后來,他開始準備那個李代桃僵之計的時候就更是邋遢不羈起來,漸漸地…就沒人再會錯認他們兄弟了!”
“所以,你們聯合南梁人制造的那場戰事,攻城略地就只是個幌子,真正的真相是…那其實是南梁太子下的本錢,在幫著我二叔謀殺我父親,并且取而代之,順便殺人滅口,將他身邊所有親近的人全都殺了?”十二年前的舊事了,即便當事人是她的親生父親,武曇現在說來也不能完全的帶入角色,就只是為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唏噓而已。
曾文德點頭,他的目光微微有些悠遠,回想起當年的事竟也是有些感慨的:“那天晚上南梁人突然大舉進攻,侯爺下令迎戰,那一戰二爺自請為先鋒,我們出去之后直接把人帶進了南梁人的包圍之內,后又讓心腹回去報信,說被困住了,請求援軍。定遠侯身為主帥,不能擅自離營,就派了副將陳國忠前去營救。陳國忠驍勇善戰,應敵經驗豐富,我們就用他拖住了時間,同時城里的心腹打開了西城門,將提前繞路埋伏過去的南梁精銳放了進去。當時西城門的守城軍是由武家三爺帶領的,他那時候才入軍營不久,雖然天分有余,但是經驗不足,南梁人對戰之后假裝敗退,他便追了出去。那時候南城門外迎戰陳國忠和二爺的南梁軍隊也做出即將戰敗的假象來,本來是想誘使定遠侯出西城門,將他剿殺在南梁人設下的陷阱里的,可是沒想到定遠侯是個耿直的死心眼,明知道幼弟必然兇多吉少,在戰局未定之前,就是死守在南城門上,不肯前去。實在調不開他,南梁太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集中了全部兵力強攻南城門,因為他們手上早掌握著元洲城城防布署的幾個關鍵薄弱點,強攻之下,自然城破…定遠侯再英勇,也終究敵不過這樣的算計,帶領城中守軍苦戰了整整一天,終于在入夜時分全線敗亡。因為…他派出去調請援軍的探子也被二爺的人埋伏在半路給截殺了!趁著這個時間差,足夠我們安排好一切,互換了兩人的裝扮,后來由我通風報信,帶著最先趕到的一隊援軍趁亂殺進了城去,從死人堆里將‘一息尚存’的所謂侯爺搶了出來…”
曾文德一口氣說完,說起這樣慘烈的一場戰事,他卻好像半點也不覺得代價沉重,反而像是一身輕松的又望定了武曇道:“就是這樣!侯爺身邊的所有親兵和心腹全被滅了口,唯一剩下一個左桐也是因為他勇猛有余心思細膩不足,這才救了他自己一命,我們并沒有針對他,當然,事后他果然也大線條的沒有發現任何的破綻。當時二爺也是一身傷,再加上南梁軍人屠城殺人,繼續北上,那種情況下,軍隊且戰且退,本來就不會有人去關注細枝末節,再加上他們兄弟兩人本來就長得像,和身邊新換的人潛移默化的接觸一段時間下來,事后也就再沒有人想到會懷疑他的身份了!”
曾文德的聲音消失,隨之而來,是這石室之內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聲。
許久之后,武曇才在腦子里將這些線索全部捋順。
她重新抬起眼睛看向曾文德的時候,眸中已經是一片清明,再次開口問道:“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曾文德毫不猶豫的點頭:“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不是!”卻不想,下一刻就被武曇斷然給否了。
曾文德的呼吸一滯。
眼前的少女目光清明又凌厲的望著他,唇齒間吐字清晰又冷靜:“就算是為了奪爵,你們也犯不著屠城殺人,做這么大這么絕的一個局!雖然侯府的爵位由我父親這個嫡長子承襲了,可他與我父親一奶同胞,是定遠侯府的嫡次子,如果他就只是要取代我父親,大可以直接一場戰事或是一個陰謀葬送掉我父親的性命,那樣侯府的爵位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落到他的頭上。”
曾文德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是想要說話,但又沒說。
武曇辭色犀利的繼續道:“明明殺一個人就能名正言順拿到手的東西,為什么要費這么大的周折,甚至還留下了冒用身份這個把柄出來?他既能聯合外人做出這樣的局,就足見心機深沉非同一般,我都能一眼看穿的利弊,我不信他想不通。這樣舍近求遠的大肆折騰,其中必然還有另一重不得不為的緣由!”
她站起來,抽出曲林腰間的佩劍,一步一步走到曾文德面前,抬手將劍鋒壓在了對方的頸邊,目光卻是片刻不離的盯著對方的臉,篤定的道:“你說的…還不是全部的實話!”
曾文德倒是不怕她一劍就將自己殺了,可這二小姐掐住了他的命脈和軟肋,他不敢激怒她。
他的目光一晃,瞬間局促。
旁邊黑暗處的錢媽媽卻是驀的緊張起來,全身的骨骼肌肉都緊繃了起來,一動也不敢動的等著。
曾文德與武曇對視,很快就敗下陣來,只能咬咬牙再次開口說道:“二爺的資質不足,一直不得老侯爺的器重,雖說立嫡立長,若是侯爺身死之后,爵位理應是由他承襲的,可是三爺也是嫡子,并且…才到軍中不足半年就頗受贊譽,再加上二爺借了南梁人的力,雖然他以嫡次子的身份承襲定遠侯爵位的可能性很大,但卻未必能拿到南境的兵權,為了保險起見…所以才會這般謀劃!”
南梁人既是下了這樣大的本錢替武勖謀劃,那就必然要保證萬無一失,不能扶持了個廢物上去。
他們需要的合作人選,嚴格說來,并非定遠侯,而是大南境的掌權之人!
這個理由,倒是解釋的通了。
武曇低頭沉思了片刻又抬頭,總算是如釋重負的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曾文德見狀,才要跟著松一口氣,不想面前這道清脆冷澈的聲音就又魔咒一樣再度響起:“最后一個問題,我再問一遍,我娘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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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我家讀者普遍腦洞太大,智商太高,這個所謂的真相其實已經沒多大的懸念了,但總算也是官方揭秘了,大家還是假裝是個高潮吧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