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眉心一跳,緊皺了眉頭沒吭聲——
好在樓下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很亂,武曇又沒有高聲,他們聽不見。
武曇就笑了,一邊轉身又進了屋子,一邊語氣淡淡的說道:“燕太子把北燕在它們南邊國境的駐軍調回京城準備用來平亂,他們要甕中捉鱉,一舉掃平魏王府培植多年的勢力。想必你家主子是許諾他,在他秘密調兵回京的這段時間,大在陵川城外的駐軍絕不會趁虛而入,借機北侵吧。”
在帶領送親的隊伍走出陵川城之前,蕭樾軟禁了朝廷派往陵川城的駐軍主帥,換了自己的心腹把持軍務。
這樣一來,大在邊境駐軍的動向就可以全憑他的意思來了。
其實武曇已經好奇好些天了,他到是用的什么樣的理由才說服了燕霖,讓燕霖同意娶沉櫻,并且甘心做他用來掩護和保護沉櫻的幌子的…
曾經一度,在她察覺了燕北的身世之后甚至有想過,蕭樾難道是拿燕北和燕霖做了交易?
他答應替燕霖控制住燕北?或者是幫忙說服燕北回去?總之是按照燕霖的需要,在燕北的身上做文章?!
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
蕭樾他做的事,但凡出手,就必然是大手筆。
他那樣的人,大約是根本就不屑于用一個人的去留作為跟人談判的籌碼,要下本錢自然給的起更大更直接的。
北燕京城里的勢力分散,不到最后一刻,誰都不知道究竟有哪些人會成為燕霖的障礙和敵人,而北燕國中所有的兵力分布都是有數的,京城里究竟有幾方勢力卻是未知,御林軍皇帝用來自保足夠了,可一旦魏王一黨起事,拿來平亂就會顯得捉襟見肘。
并且燕廷襄既然要做大事,為保萬無一失,自然會先把皇帝手上固有的勢力想好了方法控制,這樣就需要外援才能掌控局面了。
而如果要從別的地方調派軍隊進京,數萬人的兵力變動,怎么都不是小事,一時半會兒的,能從哪個要塞往回撤?
即使是和大的邊境處——
就算明知道蕭樾和燕霖勾結,燕廷襄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出的。
就算蕭樾真的承諾了不會趁虛而入,燕霖除非是瘋了才會在這種事上都相信他!
這可是一國的邊境,稍有不慎,給整個北燕帶來的就有可能是滅頂之災!
可偏偏——
這倆人居然真就一個敢想一個敢做的就這么合作起來。
燕北是唯恐武曇聲張,見她想談這件事,就只能跟著進了屋子,反手關上了房門。
武曇回轉身來看他。
燕北為了避嫌,就微垂了眼瞼避開她的視線。
武曇好像也無所謂他回不回答或者承不承認。
她自己看透的事,已經不需要再得到別人的承認或者否認了。
她看著燕北,言語之間滿是戲謔和玩味:“這些喬裝的都是從邊境秘密撤往京城的兵力吧?如果我猜的沒錯,這些還只是走的明路的,夜里應該還有更大批的軍隊在夜行軍往京城的方向趕赴。我只是覺得新奇,這樣事關重大的事,一旦他毀諾,北燕就有可能因此而喪失大片的城池和土地,燕太子又不是個傻的,居然就這么相信他?”
從嚴謹的角度來說——
燕霖對蕭樾的信任,確實太過冒險了。
他憑什么要相信蕭樾這么個外人?萬一蕭樾說話不算數,在他調開邊境的駐軍之后下令大的軍隊揮軍北上,北燕將會損失慘重。
而且當時他們正處于內亂的局面之下,就是想要挽回只怕都有心無力。
武曇的話讓燕北眉頭頻蹙。
他本不想和武曇這樣的小姑娘逞口舌之快的,此時也終于忍無可忍,霍的抬眸看向了她,不悅道:“二小姐何必故意說這樣的話?王爺是什么樣的人,您難道不清楚么?”
蕭樾是個什么樣的人?
武曇覺得有點好笑。
她剛跟他翻臉的理由,就是覺得他兩面三刀,面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不可信,可是燕北這么一問,她突然就覺得無趣…
潛意識里,她其實并不覺得燕霖的做法有錯,因為蕭樾確實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他既然允諾了,就必然會守諾。
哪怕是他當初騙她——
他也說的都是實話。
他只承諾自己沒有想通過她來拉攏她的父兄,對她保證自己對她別無所圖,卻從沒說過背地里他自己會不會再打武家的主意。
哦,他還說,他說他知道她最在乎的都是什么…
可是,他就這樣背后監視武家的所有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么一想,武曇就難免心煩意亂起來,不由的就有點走神。
跟他分開好幾天了,她其實沒有那種太過懷念的感覺,畢竟以前沒有他的時候,她的日子一樣過得開心自在,可是只要哪一刻沒控制好發散的思維再想到他,心里就還是忍不住的義憤難平,隱隱的難過。
武曇甩甩頭,盡力的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都從腦海里趕走。
她重新正視燕北:“雷鳴到底在元洲城做什么?他到底為什么派人監視我父兄,原因你知道的吧?”
燕北這一次沒有回避她的視線。
他沒應聲,算是默認。
武曇與他對峙片刻,就心里有數:“不能說?”
燕北不擅長跟女人打交道,尤其還是自己主子的心尖子,他暗暗提了口氣,盡量的控制心態和情緒,反問道:“王爺對二小姐難道不好么?您沒必要用這樣的惡意來揣測他。而且…”
他越過武曇走過去,重新將緊閉的窗口推開一道縫隙往外看。
武曇也跟著回轉身來,狐疑的盯著他。
片刻之后,燕北重新自外面收回了視線,又再問道:“二小姐難道沒想過要回去么?”
回哪兒去?回北燕的帝京么?
武曇聽得一愣。
燕北繼續道:“咱們走了幾天了,二小姐您一向睿智,想必這一路上您早就已經想清楚了,王爺不肯替您解惑,一則是不到時候,二則…北燕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所有人都知道他看重您,您繼續留在那里就是別人的靶子。他順水推舟的讓您先離開,考慮的無非也是您的安全。”
武曇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她抿抿唇,沒做聲。
確實,一開始她在氣頭上,只以為蕭樾是寧肯把她趕走也要回避她對他的質問的,可是趕路的這幾天慢慢冷靜下來,就能將事情看得更透徹了些。
蕭樾規避她的質問是真,但如果只是因為這個,他沒必要就這樣放縱她的任性,耗時耗力的由著她折騰也要提前把她送回大去。
只不過…
武曇被燕北問得頗有幾分心虛,但片刻已經恢復如常。
她的面色重新冷凝下來,堅決的道:“兩回事!”
她繞到桌旁,在凳子上坐下,伸手去拿了水壺倒水。
客房簡陋,器物粗糙,燈影下就襯的她玉手纖纖,舉止明明帶了幾分隨意的懶散,看在眼里卻莫名的自在和舒適。
燕北不解的擰眉,一直居然也站著沒動。
武曇喝了口水,抬頭,見他還用一種困惑的眼神打量她的時候就又笑了,只不過再開口的時候卻是不答反問:“那么你呢?”
燕北不解,脫口道:“什么?”
武曇道:“北燕的一切你毫不留戀?也許在骨子里你跟晟王爺都是同一種人吧,你別怪我揭你的瘡疤…你們這種出身的人,形勢所迫、生存所迫,也許更多的時候,親人和親情于你們而言都微不足道,甚至是傷人的利刃,可是我跟你們不是同一類人,你知道嗎?對你們來說毫無價值的那些東西,恰恰是我心里重視的全部。我的家族,我的親人…我不想在他們身上權衡什么得失和利益,互不背叛,這是親人之間應該互相守護的底線。”
出身皇族的人,自幼就要面對太多的陰謀算計,無論是蕭樾還是燕北,都深受其害。
武曇其實很有些同情他們這樣的人,可是,他們不能因為他們不在乎,就用同樣的標準來要求她!
她看著燕北,目光鄭重又堅定。
燕北也是看慣了她在蕭樾身邊無理取鬧時候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但回回遇到大事,她又能于瞬間蛻變,變成冷靜又睿智的大人模樣。
這樣的情況,燕北已經遇到多次,可仍舊適...
仍舊適應不了,心里忍不住的就有幾分錯亂。
武曇繼續說:“是啊,我承認在某些方面晟王爺待我很好,可是他待我的好,并不是能帶著我背叛我的親人的理由。我跟他們朝夕相處十二年,他們養育我,袒護我也疼愛我,說的直白一些,晟王爺他能給我的那些,我原來也有。是,他對我好,我應該予以回報,但我的家人是底線。如果他真的是在暗中算計我父兄…我這不是一時意氣,我很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
說到底,她真的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她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對她來說,她做不到為了追隨一個男人就義無反顧的背叛曾經的所有。
蕭樾欺她騙她,她現在還覺得很難過,就這么離開,其實也不就是那么舍得的,但是相比于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那些快樂,她家人的生命自然意義更重大一些。
人生在世,總會需要一些取舍和選擇的。
她是將這一點看得很清楚的。
燕北張了張嘴,可是武曇的話已經堵得他啞口無言,面對這樣一個和平時截然不同的武曇——
她清醒、睿智,把一切的條理都想的通透又分明,他確實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更何況——
本來就是蕭樾和武曇之間的私事,他這樣一個外人,根本就沒有干涉和插嘴的余地。
燕北抿抿唇,剛想要告辭出去,不想武曇卻已經先他一步站起來,一邊朝柜子的方向走去一邊說道:“你的那個袖箭挺好玩的,我就不還你了,不過么我也沒有白拿你東西的道理。”
她打開柜子,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里掏出個荷包。
燕北狐疑不解的盯著她看,片刻之后她再折返,就從那荷包里掏出一物遞給他:“這個,受人之托讓我給你的。”
燕北看著那塊玉佩,眉峰不由的蹙起。
這塊玉佩——
他原以為已經和他永遠都沒有關系了的。
而且這一塊也不是他原來的那一塊,看樣子應該是燕霖的。
武曇見他踟躕不接,也不覺得為難,直接隔著袖子抓過他的手腕將東西塞進他手里,一邊語聲輕慢的說道:“收著吧,即使你心意已決…人么,隨時隨地的多給自己留幾條后路總歸是沒錯的。何況…燕太子好像也沒有惡意的。”
接下里的兩天,他們依舊走的很順利,第三天過午,就已經進了陵川城。
因為蕭樾離開之前的囑咐,陵川城整個被封鎖,內外守衛都很嚴。
燕北應該是考慮到武曇趕路的辛苦,就借故要去軍中處理一些蕭樾交代的事務要在陵川城逗留兩日。
武曇確實趕路趕的很累,就順水推舟的沒有催促。
燕北將她安置在蕭樾在城內的官邸里,她卻興致缺缺,一天到晚都不出院子,吃飯睡覺,再無聊了就趴在窗口發呆。
蕭樾答應過,說等回程的路上走慢些,要帶著她好好的玩一玩,看一看沿路的風景的…
燕北應該是有意,撥給她住的院子就是蕭樾以往的住處。
他雖然絕大多數時候都住在軍營,但屋子里的陳設和物件也都是他的,他雖然對這些身外之物不講究,也沒什么特殊的喜好,可多多少少是會留有一些熟悉的痕跡的。
武曇留在陵川城的這兩日,格外的不開心。
不過蕭樾不在,她也不鬧,清清靜靜的歇了兩天,燕北來問她是否要留在這里等蕭樾的時候她拒絕了。
燕北也沒勉強,重新給她準備了更大更舒適的馬車又配了兩個婢女跟隨服侍,護送她繼續往京城的方向趕。
已經進了大境內,不用擔心后有追兵,就沒有再趕的很急,跟來的時候速度差不多,又走了整十日才回到京城。
武曇沒進城,直接讓燕北把她送到了定遠侯府在城外的莊子上。
也不全是因為蕭樾的囑咐,而是——
她走時老夫人是知道她的去向的,現在她撇了蕭樾一個人千里迢迢的回來,老夫人問起來她不太好圓謊。
再者——
最近確實是心情不大好,也不是很想應付家里人。
莊子上杏子的傷已經養的差不多了,見她回來自然是很高興的,問起蕭樾的去向,武曇不答,她察言觀色,就也不敢再問了。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三。
算日子,沉櫻大婚的時間已經過了幾日了,不出意外的話,北燕那邊的局面應該是已經穩住了。
不過武曇沒問,回來之后就打發了蕭樾的人,自己埋頭在莊子上過她自己的小日子。
她絕口不提蕭樾,就好像這兩個月她就是哪兒也沒去,就是來莊子上小住了一段的,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平日里也和丫頭們說說笑笑的湊個趣兒,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
杏子卻總覺得她不是很對勁,笑也是笑,就覺得她不是真開心。
此后又過了兩日,這天傍晚,皇甫家的商隊押解著大批的貨物回京。
皇甫七的心腹文榮出城迎他。
皇甫七自那次在武家醉酒回去之后,再醒過來還是和往常一樣,玩世不恭,嘻嘻哈哈的模樣。
偶爾也還往定遠侯府走動,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只不過這兩三個月下來,和前面一比對,卻能明顯的看出清減來。
“少主!”文榮打馬迎上來。
皇甫七挑起眼尾,露出個笑容來,語氣戲謔:“干嘛還出城來迎我?是怕你家主子太好看了被哪家的姑娘劫色么?”
“正好家中無事,知道少主今日會到就出來了。”文榮道,對他的“不體面”早就習以為常了,看看他身后跟著一長串的車隊,就又問道:“少主此行還算順利么?”
皇甫七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跟著家里的商隊出外行走了,而且這一趟去的又不遠,來回就十天不到的路程,文榮這一問——
簡直就是廢話。
他手里馬鞭甩過去:“有屁就放,遮遮掩掩的跟我兜什么圈子,難不成是家里哪個貨又作妖了?”
皇甫家這一代的子嗣并不單薄,但基本都是庶出的,嫡出的就皇甫七這么一個。
他們家本來就極重嫡庶出身,再加上皇甫七從小就聰明,天賦也高,家主之位根本毫無爭議。
可盡管是這樣,他家里那些庶出的叔伯兄弟也要時不時的搞點事情給他添添堵。
不過么,那些人的手段用來用去就這么多…
他掐著他們的經濟命脈,他們哪次也翻不出個天去,他早就習以為常不當回事了。
文榮跟他這些年,也是經常應付這樣的事,自然不至于為此就亂了陣腳,這時候態度卻一直踟躕猶豫,斟酌好半天才又打馬往他身邊湊了湊,低聲道:“武家二小姐…好像是回京了。”
皇甫七本來正饒有興致的看路邊村落上方炊煙裊裊的風景的,聞言,表情忽的就整個僵住了。
“嗯?”他從遠處收回視線,看向文榮時就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那丫頭不是跟著蕭樾去…”
話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按理說武二小姐現在確實應該是跟晟王爺在北燕的,可就昨天,武家莊子上的下人回城又取了些東西帶去莊子上,有些吃食是在咱們家的鋪子里采買的,當時屬下正好在那邊對賬,發現買的都是二小姐平時喜歡吃的,當時就覺得不太對勁,后來特意叫人去他們莊子上確認過,二小姐確實就住在莊子上。”文榮也是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樣。
明明應該在千里之外的人,怎么突然之間就安安穩穩的又住在了京城附近的莊子上了?
朝中的消息皇甫七還是靈通的,北燕那邊定了寧國公主的婚事和婚期,從時間上算,蕭樾的送親隊伍必然還在北燕呢,所以,是他沒回來,武曇先一個人回來了?
不管怎么說,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皇甫七忍不住的心頭一緊,下一刻就收住韁繩:“讓劉管事帶著他們先進城,跟祖母和父親說一聲,我晚點回去。”
他調轉了馬頭,直奔定遠侯府在城外莊子的方向。
文榮交代了一聲,又點了四名心腹追著他跑。
彼時蕭樾帶著幾個近衛也是一路策馬狂奔,去的武家莊子的方向。
就這樣,雙方人馬就這么在下一個路口遭遇了。
所謂的情敵見面?
狹路相逢,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