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雖然天蒙蒙亮,不用燈籠也不會摔一跤,但畢竟抬頭不見日,刺骨的寒意拼命往骨頭縫子里鉆去。
面前只三輛馬車,徐階面無表情的上了車,車廂里的妻子張氏還在垂淚,八歲的幼子徐琨還在貪睡,倒是已經十二歲的孫子知道發生了什么。
隨著馬夫的吆喝聲,馬車緩緩出城,透過窗簾的縫隙,徐階忍不住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入京之時的意氣風發,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回京時的躊躇滿志,而如今,聲名盡喪的自己卻要悄無聲息離開。
明明熬死了嚴嵩,熬死了先帝,為什么自己一步一步淪落至此呢?
這一個多月來,徐階夜夜難以入眠,比起周天瑞、董傳策、胡應嘉的反戈一擊,那夜張居正的坦然直言更讓他難以入眠。
如果不是嚴嵩、李默、高拱的牽制,自己何至于拘泥于黨爭…這是徐階的想法。
馬車出來外城,一路往東,徐階掀開窗簾,外間已然大亮,略略一看他就知曉這是在哪兒了,距離此地不遠處,有一座小丘,上面有一座亭子,是朝官致仕時同僚相送之地,約莫就是唐時灞橋。
正德年間,李東陽就是在這兒送別劉健、謝遷,卻遭同僚誤解…徐階有些感同身受,他放下了窗簾,此時此刻,不會再有人來送行。
這一個多月來,徐階黨羽均被一一剪除,即使是李春芳、郭樸、馮天馭、趙貞吉在被斥罷或丟到南京之前也沒有登門。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一陣騷動,隨之而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下人恐懼的哭喊聲,又有尖銳的馬鞭揮舞聲在空中炸響。
但很快安靜了下來,外頭的仆役在窗邊低聲稟報了幾句,面如寒霜的徐階用力將窗簾撕扯下來,視線所及之處,小丘上的亭子內,腰間佩劍的挺拔身姿映入眼簾,那人緩緩轉身,手中猶持茶盞,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不理睬也認出來人正在啐罵的妻子,徐階下了馬車,面無表情的緩步而去。
徐階的視線落在錢淵腰間的長劍上,之后又看見石桌上的兩柄武器,“太平世間,出入攜刀帶劍,這是什么做派?!”
錢淵瞇著眼打量著面前這個一個月內似乎老了十歲的老人,冷笑道:“太平世間?”
“昔日東南倭亂,錢某刀劍并舉,親身犯險,屢立功勛,后歸京入朝,方覺京中兇險更甚東南,不攜刀帶劍,何以自保?”
徐階咬著牙輕輕坐下,“沒想到你會來…月余前指使張叔大登門,還以為你沒臉登門。”
“也是,將岳父送入獄中定罪流放…”
“哈哈哈哈…”錢淵手扶劍柄放聲大笑,“國法家法,孰大?”
“不可一概而論,國法家法…關鍵在于品行。”
“定罪流放,足見陛下、中玄公氣宇寬宏。”
徐階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自己那兩個兒子的品行…說起來,比嚴世蕃還不如。
“月余前未登門,那是因為沒有必要。”錢淵哈了口氣,“如今大局已定,心心所念成真,錢某如何能不來相送呢?”
徐階那帶著銀絲的眉頭猛地蹙起,他聽出了這句話中的絲絲恨意,思索片刻后他輕聲道:“既然相送,為何只有一個茶盞?”
錢淵手中猶捏著茶盞,語氣愈加溫和,“在今日之前,錢某只為一人送別,少湖公可知是誰?”
不等徐階開口,錢淵徑直道:“嘉靖三十三年,松江府陶宅鎮外,錢某為被緹騎押送入京的第一任浙直總督半洲公送行。”
“當日,錢某直言,張半洲以文臣領軍,氣量狹窄,失之以剛,大好局面毀之一旦,但殫精竭慮,擊破倭寇,于國于民實有大功。”
“念及此處,錢某以松蘿茶、吳淞水送別,謝過半洲公護衛東南之恩。”
“而今日…”錢淵冷笑著直視徐階雙眼,“少湖公以為,錢某當以何茶,何水相送?”
錢淵這句話和張居正一個月前的坦然直言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這兩人都有共同的認知,在尸位素餐這一點上,徐階和嚴嵩沒有本質的區別。
長久的沉默后,徐階顫顫巍巍的起身,“今日展才送別,就是為了來羞辱老夫的嗎?”
“聽聞展才即將巡撫應天,華亭徐氏一族生死均在你手,何必要今日如此?”
“何必今日如此?”錢淵臉上猶帶笑容,眼中卻無一絲笑意,“那就要問少湖公,時至今日,無言相詢嗎?”
“錢氏、徐氏乃是同鄉,兩家雖然多有不合,但總歸是鄉黨,少湖公真的無言相詢嗎?”
徐階深深吸了口氣,的確,他心里有一個持續了很多年的巨大謎團。
徐階第一次知道錢淵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場臨平山大捷,不久后華亭張氏替徐階相詢,有意以其女聯姻錢淵,但沒想到遭到了斷然回絕。
之后錢淵入京之日就痛毆徐璠,直到第二年正月才不得已拜會徐階,兩家之交一直平平,但沒想到錢淵求娶徐家女…雖然最后姑姑換成了侄女。
徐階一度以為錢淵之前對他的排斥來自于徐璠,來自于錢錚,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即使成了徐家的女婿,但錢淵始終不肯進入徐階一黨,對徐階保持著刻意的排斥甚至是厭惡和敵對。
再之后,東南擊倭,設市通商,徐階一黨沒能撈到任何好處,錢淵反而大力襄助嚴黨大員胡宗憲,從王本固手里搶走了浙江巡按,甚至還兵圍浙江巡撫衙門,沒有給徐階一絲一毫的臉面。
徐階能感覺到,錢淵對他的排斥和厭惡,遠在分宜之上,而且還不僅僅是排斥,是厭惡,而是深深的恨意。
為什么?
第一次接觸是嘉靖三十三年,張家替徐階詢問,有聯姻之意,沒想到錢淵的回絕之意非常明顯,之后在京中相遇,一直平平,但徐階能感受得到,錢淵對自己有著非常刻意的排斥,再之后東南,趙貞吉,輔助胡宗憲,搶走王本固的浙江巡按,對徐璠的態度基本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