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書房內,隆慶帝親自扶住即將拜倒的錢淵,“展才此番南下,力挽狂瀾,勞苦功高,快快,坐下說話。”
就這個動作,錢淵在心里給了嘉靖帝一個“刻薄寡恩”的評價,自己在嘉靖一朝也算得上力挽狂瀾、勞苦功高吧,但每次覲見,嘉靖帝別說親自攙扶了,就連免跪的話都沒說過!
錢淵手臂用力,堅持了一秒鐘,然后被也加了把力氣的隆慶帝扶了起來,硬生生摁在陳洪搬來的凳子上。
嘖嘖,錢淵組建的皇家船隊獲利頗豐,而且每個月都送了一批珍寶入內承運庫…呃,隆慶帝最近半年又加封了六個妃嬪,此外還寵信了…反正是一只小蜜蜂,飛在花叢中,哪個女人不愛珠寶啊?
錢淵順著就先提起了皇家船隊的事,“陛下,如今船隊已擴充到近三十艘海船了,此次臣入京前,彭峰還在追問,陛下怎么還不遣派人手過去?”
“信得過展才。”隆慶帝笑道:“內宦出京,怕惹出什么亂子就不好了,但這等事也不好讓外朝官員負責。”
“只需內宦無職責操控海運事,皇家船隊出海亦繳納稅銀。”錢淵又勸了一句。
隆慶帝想了想,“朕再看看吧,實在不行…譚七指不是還在嗎?”
錢淵瞥了眼一旁的陳洪,才解釋道:“乃王本固下令刑訊,譚七指身受重傷,左腿難以行走,右手兩指被夾斷,如今在舟山修養。”
隆慶帝嘆了口氣,“如此人物,卻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心傷,展才日后要多加…”
“咳咳,咳咳。”
被錢淵的咳嗽聲打斷,隆慶帝這才反應過來,陳洪還在身邊呢,譚七指的身份是不能泄露的。
其實錢淵是真的無所謂東南多幾個太監,即使自己不能親自坐鎮浙江,也有足夠的能力壓住他們。
畢竟,明朝中后期,皇帝往外面派出大量的太監,目的就是搜刮銀子,文官在這點上的確沒有太監得力…一座礦山,太監負責能搜刮到五千兩白銀,文官可能只有兩千兩,但前者會被士林痛斥,后者會被吹捧。
在賺銀子這點上,哪個太監能比得上錢淵呢?
細細問了一遍皇家船隊的運作模式、細節之后,隆慶帝問起最關心的另一件事,海運。
“臣奉命入京,海運諸事由浙江巡撫侯汝諒主持,寧波知府胡應嘉、臺州知府方逢時、紹興知府郭中為輔。”錢淵解釋道:“吳淞水師、兩浙水師不能擅離職守,臣請靖海伯汪直麾下護送海船,為首者是浙江副總兵張元勛,此人雖然軍戶出身,但曾考中秀才。”
隆慶帝能理解錢淵的顧忌,笑道:“秀才殺倭也尋常,但卻拋卻科舉轉任武職?”
“張元勛,臺州人,其父嘉靖二十七年散盡家財募鄉勇殺倭,力戰而亡,后其人繼父遺志,屢立戰功,此次東南舟山大亂,就是他率親兵上島,亂軍中力擒張璉。”
看了眼隆慶帝的神色,錢淵接著說:“如今靖海伯汪直實力大損,再無與朝廷叫板的底氣,但海上如今仍有倭寇、海盜流竄,甚至西洋藩國也時常行劫掠之事,臣請陛下分割吳淞水師、兩浙水師。”
“展才細細說來。”
“吳淞水師護佑松江,兩浙水師護衛浙江沿海,前者乃兵家要地,一旦失守,倭寇沿長江西進,可窺南都,后者…鎮海、寧海至少在十年內都是稅銀的主要來源。”
“但福建、廣東、山東甚至天津也需要水師捍衛海疆,臣請分拆,兩浙水師一分為三,吳淞水師一分為二。”
隆慶帝瞇著眼想了會兒,突然笑道:“展才這是打埋伏呢,想正式開海禁?”
“瞞不過陛下慧眼。”錢淵也笑了,“若無水師護佑,開海禁通商,必然難行。”
“而且日后糧米北上可以海運、漕運并行,這樣一來,從松江到天津的海路,也是需要水師護佑的,陛下可挑選勛貴統領水師。”
隆慶帝點點頭,“自嘉靖三十六年試通商以來,雖屢遭挫折,但實于國有功,若無稅銀…只怕戶部礪庵公第二日就要請辭了。”
“此事可以定下,待朝局平穩后正式開海禁,展才選何地再開港口?”
“一是廣州,二是松江。”錢淵早就打好了腹稿,“仿鎮海舊例,陛下可挑選良吏,一旦通商,銀錢滾滾,貪財之人不可勝任。”
隆慶帝嘆了口氣,“若論清廉,遍數朝中,還是隨園品行最佳。”
“那是他們手中有銀子。”錢淵嘿嘿笑道:“本朝官員俸祿…不是臣說小話,只拿俸祿,妻兒都養不起。”
“臣有志于開海禁通商,非兩袖清風者不能擔之,所以隨園在京中、東南都有鋪子,諸人每月都有分紅…”
“噢噢,難怪呢。”隆慶帝指著錢淵笑罵道:“前些日子南京還有言官彈劾此事,四海商行就是你折騰出來的吧?”
“空手套白狼,多少人都在破口大罵呢!”
“臣解散了護衛隊,那些護衛也是要吃飯的。”錢淵一攤手,“再說了,行商海上,風險太大,一個不好就是船毀人亡,臣南下接手通商事,想促進海貿,收繳更多稅銀,才想到此法,繳納半成保險,海商出海次數明顯增長。”
“而且此事還真只能商行來做,如若是官府參與…船毀人亡,朝廷戶部肯撥銀子賠償?”
“當然了,臣也想賺點銀子。”
“展才還真是善財童子啊。”隆慶帝笑罵了幾句。
隆慶帝本就是中人之姿,更何況龜縮深宮,哪里看得到萬里之外…四海商行如今正在以瘋狂的速度席卷東南,在不久的將來會變成一個龐然大物,一舉一動都可能會影響整個國家。
以商行入手,是錢淵早就準備好的計劃,能看穿這一點的人寥寥無幾…但他相信,唐順之一定能看穿。
所以,一直等到唐順之病逝,錢淵才正式啟動計劃,派劉洪南下組建四海商行。
隆慶帝又問起王一枝、張璉等事,錢淵一一作答后,隆慶帝終于提起了如今京中局勢。
“適才元輔請辭,朕猶豫再三還是…”隆慶帝是真的想踢走徐階,但總覺得徐階話里話外有著其他的涵義。
錢淵笑道:“他是為華亭徐氏,也為其子徐璠、徐瑛。”
“噢噢噢!”隆慶帝恍然大悟。
已經回家的徐階如果聽到這幾句話,估摸著也是要跪了,沒錢淵的解釋,隆慶帝還真聽不懂那云里霧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