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安安靜靜,錢淵和胡應嘉都坐在位置上,等著身子搖搖晃晃的侯汝諒回過神來。
很久很久之后,即將落下的夕陽灑下的最后余暉透過窗戶照在侯汝諒的側臉上,似乎被陽光晃了眼,這位浙江巡撫終于回過神來。
“原來如此…”
侯汝諒頹然坐下,“難怪了…”
當錢淵從胡應嘉身后走出的那一刻,侯汝諒的第一反應是,京中必然出了變故,徐階很可能不敵高拱,胡應嘉為了自保投向了隨園。
但侯汝諒很快反應過來,絕不是突然的變故,胡應嘉早就投入隨園才更合理。
唐荊川病故后,關于寧波知府的繼任者,京中鬧得沸沸揚揚,張孟男突然倒戈,隨園推出陳有年,但卻是徐階得勝,天下第一知府輕輕松松的被胡應嘉拿下。
侯汝諒現在可以確定,張孟男的突然倒戈很可能有隨園插手的因素,剩下兩個人選…全都是隨園的人,這才符合錢龍泉的一貫做派。
而隨園推出陳有年,很可能只是為了襯托出胡應嘉而已,畢竟朝中適合寧波知府這個級別的官員中,除了隨園士子,只有當年和陳有年、黃懋官一起南下的胡應嘉最合適。
侯汝諒抖著手端起茶盞在心里回想,難怪王本固做不到,而胡應嘉卻能成功掌控通商事,還創立海市贏得美名。
難怪之前鎮海大亂,王本固被鎖拿入京,而胡應嘉只受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訓斥。
侯汝諒甚至在心底猜測,當日王本固召見汪直,都走到一半路程了,汪直突然逃竄出城,只怕也是因為胡應嘉通風報信。
看侯汝諒情緒穩定下來,錢淵才輕聲道:“行海運事,的確繞不過錢某。”
“荊川公于寧紹臺建糧倉十三所,糧米已然匯集至寧海、鎮海兩處。”
“慣走北上海路的海商,以臺州府臨海柳家為首,海船已然準備妥當。”
看侯汝諒一臉茫然,胡應嘉面無表情的解釋道:“護衛糧倉的士卒均是當年擊倭老卒,臨海柳家…那是他錢展才的嫡系,外人少有知曉。”
侯汝諒臉頰動了動,他對臨海柳家關注很久了,只知道柳家和前任浙江巡撫譚綸有舊,沒想到卻是錢淵嫡系。
臨海柳家,長達數年的擊倭諸戰中,先后戰死族人數十人,僅護衛譚綸而死就有兩人,家主明堂公柳暄入幕譚綸幕府后病逝溫州,自此之后柳家再無出仕者,甚至連有功名的都沒有。
從那之后,柳家專心經商,以海貿大發其財,但實際上暗地里都是錢淵、孫鋌、鄭若曾等人的關照。
錢淵沒有理會胡應嘉的插嘴,繼續說:“京中如今黨爭紛亂不堪,華亭、新鄭已然難以共存…高新鄭有求和之意,只是拉不下臉。”
侯汝諒這次立即反應過來,這個求和,不是指高拱想和徐階言和,而是和隨園。
“你以為徐華亭為何命你籌備海運?”
“高新鄭在陛下面前建言海運,徐華亭一力相阻。”
雖然是無頭無腦的話,但侯汝諒和胡應嘉都聽得懂,徐階是怕高拱和隨園言和,才會急信南下命侯汝諒、胡應嘉兩人籌備海運,為的就是擾亂局勢,不使高拱和錢淵達成交易。
侯汝諒臉色有點蒼白,這句話對他的打擊有點大,這意味著徐階是將自己作為棋子扔出去…換句話說,自己已經被徐階拋棄。
錢淵突然抬起右臂指向了胡應嘉,“可知為何胡克柔愿入隨園?”
胡應嘉嘴唇微啟,特么我可沒入隨園…想了想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只閉上眼不理睬錢淵這廝。
“分宜、華亭黨爭多年,何人將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黨爭丑陋至此,他徐華亭只為固守其位,不惜禍亂天下,不知候兄可愿助一臂之力?!”
侯汝諒呆若木雞的楞在那兒,突然想起一件事,胡應嘉早就暗中投入隨園,這是何等機密的大事!
自己知道了這樣的秘密,還能安然脫身嗎?
難道他們不怕自己出門后立即寫信密報徐階?
直到聽到錢淵最后一句話,侯汝諒才反應過來,錢淵是想招攬我…
看侯汝諒游移不定的模樣,錢淵輕聲道:“陛下密令,海運糧米入京,平抑米價。”
“果真如此?!”胡應嘉狠狠瞪著錢淵,“既然是陛下之命,為何遲遲不動?!”
“就你心憂國事?”錢淵無語的指了指門外,“京中急信南下,錢某昨晚來了杭州才知道,已經傳信過去,鎮海、寧海都開始裝船了。”
“北邊也不是沒有倭寇出沒…”
“吳淞水師、兩浙水師不能動。”錢淵低聲道:“已密令靖海伯麾下護衛…”
“是那位方先生之子?”胡應嘉微瞇著眼,“上個月去舟山倒是看到他和周澤、張一山勾肩搭背。”
“咳咳咳!”錢淵用力咳嗽幾聲,“中丞大人還沒答應上船呢,這等秘聞還是不要說的好。”
胡應嘉嗯了一聲,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遞了過去。
侯汝諒接過奏折掃了一眼后,這次不僅手在發抖,連身子都顫抖起來了。
“克柔,你…”
胡應嘉露出一個真摯而慘然的笑容,“用展才當年拋庶吉士而南下擊倭的話來說,雖九死其猶未悔。”
“那份是克柔兄的,這份是候兄的。”錢淵也遞來一張紙。
侯汝諒臉色一變再變,忍不住問:“王子民勾結倭寇?”
“確鑿無疑。”
片刻沉默之后,侯汝諒嘆道:“都說錢龍泉行事手段最擅草蛇伏線,灰延千里,此話果然不假。”
“過獎了。”錢淵朝外面努努嘴,“候兄外出,官印應該未帶來吧?”
胡應嘉哼了聲,起身去了書房,掏出寧波知府的官印,朝著自己親手寫就的奏折蓋了下去。
看侯汝諒還在猶疑,錢淵嘆道:“今日之事如此,候兄以為,還能置身事外?”
“陛下命行海運事,也密令錢某擇時返京…看來京中實在太鬧騰了。”
“明日一早攜兩本奏折啟程,候兄還需要再想一夜?”
侯汝諒眼神閃爍,“你要回京?”
“秘密回京。”胡應嘉哼了聲,“陛下倒是信得過你。”
“錢某人得兩任陛下信重,天下何人不知?”錢淵轉頭看向侯汝諒,“明日啟程之后,海運事還要請候兄主持,克柔兄、汪五峰、孫文和、趙大河均會全力相助。”
“若海運順利,錢某當向陛下提議,南京戶部當專職海運事。”
侯汝諒自然聽得懂這話,錢淵是要將海運事交給自己來打理,而且還給出了個南京戶部侍郎甚至尚書的誘餌。
還需要考慮嗎?
建功立業,升官發財,還能留名青史…這不正是自己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嗎?
侯汝諒不再猶豫,他梭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