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后,錢淵再一次出現在鎮海縣城外的碼頭上。
舉目四望,處處凋零,原本應該人流不息的大路空無一人,兩旁專供交易的市場凌亂不堪,甚至幾棟屋子被燒的只剩殘磚斷瓦,有慟哭聲順風隱隱傳來。
錢淵握著苗刀的手青筋畢露,“京中均贊胡克柔有理政之能,真是做的好大事!”
胡應嘉面無表情的在心里罵娘,第一反應是,鎮海亂成這樣怪得到我頭上?
第二反應是,這廝還要我沉在水底…也是,元輔還沒滾蛋呢!
倒是一旁的鄭若曾勸道:“也不能怪胡知府,搜捕靖海伯,鎮海大亂,海商人人自危,更多有無賴趁火打劫…”
話未說完,城門處有兩人大步走來,為首人須發盡張,怒目而視,“董一奎!”
這一喊響如霹靂,震得董一奎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來人是寧波推官海瑞。
海瑞這半年來在東南名聲大震,一方面是得唐順之舉薦出任寧波推官,另一方面是因為年初縱火一案。
邊軍沖進錢塘縣衙搶奪人犯,海瑞站在大牢門口,手持利劍,不對來人,而是穩穩放在脖頸處…嘖嘖,能不名聲大振嗎?
而今日是展現海瑞性情火爆的時刻,只見他大步而來,走到近處突然猛地加速,揮著拳頭沖向了董一奎…
不能怪海瑞太沖動,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而來的寧波同知宋繼祖陰著臉解釋了幾句,今日上午張三攻破府衙搶走了錢銳后立即出城,侯汝諒、胡應嘉、王本固、董一奎一干人也都隨即出城。
當時滿城大亂,人心惶惶,而董一奎幾十個親兵趁亂放火打劫,沿街砍殺數名縣人,搶劫財物,張三將錢家護衛都一并帶走了,海瑞帶著府衙、縣衙的捕快、衙役無法阻攔。
“梁生帶著護衛隊已經進去了。”一旁的彭峰小聲說。
錢淵點點頭,抬手指了指碼頭左側的空地,揚聲道:“一律梟首。”
其他人聽不懂,但跟著錢淵很長時間的戚繼美、楊文、盧斌都心里有數,這將是第五座京觀,規模大小就要看錢淵接下來下手輕重了。
那邊海瑞被孫鋌、張三攔下來,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泄,轉頭來找錢淵的麻煩,“錢展才,若不是你貿然招撫倭寇…”
“住嘴!”
“海剛峰!”
幾聲厲喝打斷了海瑞的話,不禁孫鋌、鄭若曾,即使是侯汝諒、胡應嘉也紛紛皺眉。
錢淵當年設市通商,于國有功,其中最為人詬病的一點就在于招撫汪直,而且以和汪直緊密聯系的方式開展海貿。
這一點不僅科道言官曾經彈劾,而且朝中重臣中,如李默、吳山、楊博、馮天馭都很有意見。
在東南,因為利益關系,倒是少有人當面指出,但海瑞可不管這些,在浙江來來回回當了這么多年的官,他承認海貿對國家、民眾的好處,但也警惕于海商和倭寇的統一性。
這是很多文人對海商的認知,即使一時俯首,但時日一長,必露狼子野心,這也是汪直逃竄出海,消息傳開后,兩浙大亂的一大原因。
錢淵不在意的揮揮手,先讓楊文接手防務,再令周澤、張三接手府衙、錢家老宅各處,最后才轉頭道:“本官錯了。”
幾年前就有過恩怨的海瑞還等著錢淵的刻薄反駁,沒想到聽到了這句話。
“通商,寇轉為商,此語實在大謬。”
“如此,當開戰,斬汪直首級!”
海瑞茫然的盯著錢淵,又微微轉頭,看著周圍的侯汝諒、胡應嘉、宋繼祖、孫鋌、鄭若曾。
幾人都在心里吐槽,后面還有一大堆事呢,你還有心情調侃海瑞?!
錢淵還真沒這閑工夫,主要是想留出時間,先讓張三帶著父親錢銳回老宅…今日父親在眾人面前現身實在是迫不得已,而護衛隊里相當一部分人都是松江人。
比如周澤,他和張三一樣都是錢家佃戶子弟,而錢家早年和族人不合,錢銳凡事親力親為,周澤未必不認識。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錢淵這才啟步,隨口說:“汪直此僚,盤踞倭國多年,麾下勢眾更甚徐海,必不能速勝,兩年平息已是幸事。”
“這兩年內,薊遼宣大的糧餉,山東先大旱后大澇的賑災,治理黃泛、開鑿河道的銀錢…”
“商路斷絕,稅銀全無,兩京戶部枯竭無力…”
“推官的意思是,任由俺答南侵,黃河泛濫,漕運艱難,至于山東災民,死就死唄,反正不管你海剛峰的事。”
聽到這刻薄的反諷,海瑞反而松了口氣,對,就是這個味兒。
一路走到縣衙門口,錢淵駐足皺眉,幾十個大戶家主、商行掌柜正在等候,人人臉上都有著焦急,但看向錢淵的眼神中都帶著希翼。
身后的胡應嘉暗嘆一聲,錢淵在東南的地位絕不僅僅局限在官場和軍中,這位青年巧妙的讓自己在通商事中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用利益織出了一張大網,一柄利劍能將這張大網戳出幾個大洞,但只要網中心的那只蜘蛛還在,這張網就有恢復的可能,甚至能將利劍包裹在其中。
錢淵略微拱手見禮,“諸事均已知曉,錢某南下巡視海疆,恢復通商事,自然責無旁貸。”
對面人群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喘息聲,人人臉上都帶上喜色,最前方的中年人是前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的次子,拱手笑道:“龍泉南下,難可立解,東南諸君翹首以盼。”
“直友兄客氣了,過些日子再登門造訪,這幾日尚需理順諸事。”錢淵的視線落在了走出縣衙大門的周澤身上。
看周澤略微點頭,錢淵回頭招手叫來孫鋌,指著彭峰低聲說:“彭峰做事精細,他留在縣衙,盯住王本固那廝,一張紙一句話都不能漏出去,實在不行打暈了丟在屋子里。”
“知道。”孫鋌低低應了聲,他心里清楚,關鍵在于盯住王本固,不在于不能泄露信息,而是不能讓信息傳給王本固。
從外游山到鎮海一路上,孫鋌已經全盤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錢淵是得陛下許可秘密出京,所以徐階來不及通知王本固。
浙江沿海這么多官員中,只有王本固和董一奎是錢淵的鐵桿,而侯汝諒不是徐階的心腹,入浙兩年碌碌無為,不得徐階重視,胡應嘉就更不用說了,二五仔啊。
一旦徐階傳信,只可能是給王本固,接下來錢淵要做的事,決不允許王本固通過董一奎再掀起任何風浪。
轉頭看了眼侯汝諒、董一奎,錢淵思索片刻才說:“中丞、董總兵暫且在府衙歇息,明日群議正事。”
也不理睬這兩人的神情,錢淵看向海瑞,“梁生,調三十護衛,再從楊文軍中選武卒百人,均交于海推官。”
“許你決斷之權,三日之內,鎮海再有亂事,本官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