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中人除了幾個性格比較穩重的之外大都嘴皮子利索,這是錢淵熏陶出來的,而徐渭的嘴巴是出了名的毒…這個是天賦。
但徐渭可不是科道言官,他一下場也引發了連鎖反應,同為翰林官的姜寶等人也陸續出列。
從科道言官到翰林官,再轉移到六部…各位尚書自重身份,但各部侍郎紛紛出口。
最讓人意外的是刑部侍郎郭樸…這位原時空中和李春芳、袁煒等人并列青詞宰相的官員,追隨李春芳的腳步投入徐階門下,也沒其他選擇,李默、高拱都不肯收。
李默早就看這些詞臣不順眼,而高拱…這半年來也陸續籠絡了不少人,看不上郭樸。
除了郭樸,還有徐階的死黨戶部右侍郎趙貞吉,禮部右侍郎李春芳。
另一邊,工部侍郎潘晟、戶部侍郎黃懋官也出來了…前者倒是無所謂,后者心里有些不爽,但也知道,今日議事,隨園一方官階以自己為首,而且他也清楚自己的根基在哪兒。
大殿內高聲叱罵不停響起,相互的指責已經開始演化為謾罵…對此,站在最前方面無表情的徐階的想法是,這一屆不行啊!
錢淵靠在最近的一根大柱上歇著腳,眼角余光掃著看的津津有味的隆慶帝…其實妖書一出,隆慶帝下令詳查,再順水推舟勒令胡宗憲罷官歸鄉,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關鍵在于,昨晚錢家護衛將幾百份妖書灑遍西城,到如今,差不多滿城皆知了。
胡宗憲是不能和岳飛、商鞅、晁錯相提并論的,但卻是能和曾銑相提并論的。
妖書最毒的地方,是將曾銑扯了進來,這會讓無數人浮想聯翩。
曾銑被冤殺,邊塞十余年難寧,如若胡宗憲下獄論死,他日東南事亂,一個不好,這筆舊賬就會被翻出來。
曾銑被冤殺,是因為朝中有奸臣嚴嵩,而胡宗憲被冤殺…自然也是因為朝中有奸臣。
誰是奸臣?
又有誰敢保證東南不生亂?
這等可能留下無窮后患的破事,自然是沒人肯做的。
科道言官可以風聞奏事,而其他人…也就和錢淵仇最深的趙貞吉喋喋不休,郭樸、李春芳都只是點到為止,不出惡語。
所以妖書一出,錢淵已經達到了目的,不說其他,胡宗憲必然能活。
就算沒想到此處的科道言官口口聲聲要殺胡宗憲,徐階都會出面攔住…萬一出了事,這個坑不會牽扯到李默、高拱,肯定會坑了徐階自己。
所以,徐階一直保持沉默,而錢淵還有閑情雅致和一旁不愿意理睬他的張居正、林燫扯淡。
但問題在于,徐階不清楚胡宗憲和錢淵之間的關系。
至少在明面上,胡宗憲和錢淵是沒有撕破臉的,兩人從嘉靖三十三年的臨平山一戰開始攜手并肩。
是錢淵一力舉薦,嘉靖帝欽點胡宗憲就任浙直總督。
是錢淵在嘉興府力挽狂瀾,又入京面圣,胡宗憲才免遭厄難。
最重要的上虞大捷,名義上更是浙直總督胡宗憲并浙江巡按錢淵聯手大勝。
而最關鍵的是,隨園如此力挺胡宗憲,徐階能輕易的判斷出,錢淵和胡宗憲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系。
再想想幾個月前成功脫身而去的工部尚書趙文華…這讓徐階不得不警惕,潰散的嚴黨余孽有和隨園同流合污的跡象。
只能說,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徐階想得越多,偏的就越遠…他能容忍胡宗憲活下來,但很難容忍胡宗憲繼續在位,甚至因軍功入朝。
曾任浙直總督、閩贛總督,加兵部尚書銜,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旦入朝,搶個尚書綽綽有余,正巧兵部尚書王邦瑞年邁…這樣的人物投入隨園,不僅是徐階,高拱都不愿意看到這一幕。
所以,現在大殿中吵得亂七八糟,實際上胡宗憲已然脫險,正在吵的是…胡宗憲究竟有罪無罪?
呃,這個…錢淵就不大關心了。
他更關心的是,這是隨園這股政治勢力第一次正式的公開的亮相,不能輸。
自從一年前嘉靖帝病重,徐渭不能輪值西苑,隨侍帝側…雖然在隨園依舊是二號人物,但話語權,或者說在外間的分量越來越輕了。
雖然黃懋官、潘晟出了面,對面有郭樸、趙貞吉,但徐渭站在最前方,嘴皮子上下翻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攀附嚴黨?”
“絕無此事!”徐渭大發厥詞,“胡汝貞任浙直總督乃先帝欽點,與嚴分宜何干?”
“厚賄嚴東樓,誰有真憑實據,爾等言官不過風聞奏事罷了!”
這等話連隆慶帝都聽不下去了,連賄賂嚴世蕃都不認了,好嘛,徐渭都想刨了根。
胡應嘉、王本固等人對視一眼,都出奇憤怒,你徐渭斗嘴現在是不講基本法了?
當年胡宗憲賄賂嚴世蕃…朝中誰不知道?!
要知道彈劾胡宗憲奏章中的罪名有很多,但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攀附嚴嵩,厚賄嚴東樓。
只有敲死胡宗憲賄賂嚴世蕃,才能敲死胡宗憲貪污軍餉,才能確鑿胡宗憲金山總督、用度奢靡的罪名。
準備了這么久,顯然不會讓徐渭就這么混過去。
王本固冷笑著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冊子,“若無攀附嚴黨,胡宗憲何以每三月重禮厚賄嚴東樓?”
王本固拿出的冊子顯然是胡宗憲賄賂嚴世蕃的賬本禮單…但雖然清算嚴黨,但嚴嵩嚴世蕃都死了,嚴府并沒有被抄家,這賬本是從哪兒來的?
今日這等場合,想來王本固也沒膽子拿假的上來說事…大殿內一時寂靜下來,王本固高聲念了幾行,遞給趙貞吉、郭樸等人傳看。
議論聲漸漸響起,戶部右侍郎趙貞吉看模樣義憤填膺,須發盡張,“僅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白銀四千兩,并各式古畫、古書、文玩珍品各十五件!”
上面的隆慶帝雖然知道,胡宗憲想坐穩浙直總督,就不得不攀附嚴嵩,厚賄嚴東樓,但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皺眉頭。
王本固身后的胡應嘉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心里吐槽,自從張居正之事后,徐華亭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了,這事兒自己一丁點兒都不知道。
呃,其實徐階也不知道,他微微偏頭,眼角余光掃了眼錢淵,他相信,這點小麻煩很難起到什么效果。
郭樸接過看了幾眼,然后是一旁的李春芳、林庭機,一路傳了下去。
“粗粗一算,一年僅白銀就過萬兩。”李春芳搖頭道:“東南戰事,耗銀甚多,還能擠出如許多銀兩?”
趙貞吉眼睛一亮,“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東南早已于鎮海設市通商…”
“住口!”
一聲輕喝打斷了趙貞吉的話,戶部尚書方鈍橫眉豎目,“鎮海稅銀賬冊,自嘉靖三十六年八月起至今,老夫親查,絕無紕漏!”